- 蝴蝶翼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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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呂政達 攝影/蘇雅芳
- 2018-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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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南門
- 劉銘傳像
那個人舉起手,向北方眺視,遠方,我凝視他古銅色的姿勢。
他望向那裡呢?一座正要升起的城,一百三十年前,光緒那年的風徐徐吹著,吹過他的衣襟,他們就要在此處,建造台灣第一座長方形石城,圍住日後無數人的鄉愁,思念如波折號一直劃過,而且沒有句點。昔日的五座城門,現在鑄成模型,在西門町的一角緩緩降落,他的姿勢是永恆的姿勢。
我看著雕像和城的模型,側方在東門外,還有一個坐著的人的雕像,歷史上,他有一個響亮的名字,沒有人會輕易忘記他,都說他建造了台北城,或者應該說,台北城建造了他,在一百多年後,為他鑄造銅像。
我也要稱台北是我的家鄉了嗎?在時間裡的某一小段,其實已是許多年前,我曾訪問一名台灣史學者,他也有一個響亮名字,他的祖先在台北盆地的開發史,一直是史冊裡必須記載的一段,我只知道他世居台北,年輕的時候歷經日據時代和隨後的戰亂,他眼見台北的破壞和建設,曾經繞著城牆的舊址,留下了詳細的紀錄。那時候,台北城的牆已經不在,我這個世代,當然沒來得及眼見城門的拆遷,留下來的城門只像是雕塑家已經離去的作品,日本人來了又走了,一座現代化的台北城卻開始成形。
進行訪問時,已是史學家的晚年,我聯想著他的世家史,過去,常見他在電視節目裡帶著一群年輕人,走訪台北市的古蹟,如寶藏巖、大稻埕和各地的的古厝建築、廟宇神殿,那時,他在家中摔傷了腳,裹著石膏柱著一根拐杖,耐心聽著我的提問。
我知道他已有一段時間沒再去造訪古蹟,古蹟就像一個個老朋友想念他的體溫和觸摸,但不能,他說女兒也不讓他出去,「這樣吧,」蒼老的語調像在訴說著一個長期盤據的心願,「就說為了你訪問的需要,我帶你去看台北的城門,我還有很多的故事要告訴你。」
黯然接上一句話,如必然到來的黃昏,他說,他怕他再也走不出這個屋子了。眼睛望向長安東路外,瘟疫一般流動的車潮和聲浪,在鐵路尚未地下化前,他曾說每夜必有火車隆隆駛過,如果他還醒著,在房裡和心上點著一盞燈,他總會聯想成時間的無情經過,要趕快把他記得的、知道的台北的故事說下去。
我安慰他,說等他腳傷痊癒,我將來跟隨他遊覽台北,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樣,再說一遍台北的故事,還有許多未知的角落,許多的謎題待他拆解。我看得出他眼睛一亮,眼瞳如一隻老去蝴蝶的翻飛,他說:「沒問題,我將帶你走劉銘傳走過的路線,順著台北的城牆造訪每座城門,像那時台北城內的居民,迎向東門外的日出,和西門的日落。」
我交出訪問稿,也在報紙刊出,我漸漸忘記了這件事,一年後,傳來他逝世的消息,像是雷電突然的停頓,台北城突然的暗下來,我第一個念頭是,他沒有再走出那間屋子嗎?
我在報紙副刊讀到他女兒寫的悼念文章,說在頭七那日,在悄無聲息的廳堂,從長安東路飛進一隻斑黃的粉蝶,撲拍蝶翼,姍姍停在他慣常坐的位置,久久未再飛去。他女兒寫道,那蝶翼上有一對眼睛,黑色的眼瞳代替父親望向她,童年時父女就曾這樣的張望,想像著未來的種種。女兒看著那隻蝴蝶,精靈一樣的身姿,「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我知道,是爸爸回來看我了。」
直到,也許是無意中看見西門町的人行道上,不知何時蓋起了那座台北城的模型,彷彿是時間悄悄的施工,一個向北方眺視的古銅色的雕像,讓我想起了史學家憂傷的臉龐。那憂傷顯然是說,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台北城,無論在時間的那一段,這都是無法彌補的遺憾。
沒有別人了,就必須是我,這個晴朗的日子出發,就讓我來走這一趟台北的城門,還一個願,一名站在歷史交叉點的無名旅人。
就必須是我了,沒有別人了,在這個沒有什麼特別的早晨,我想像死去的史學家帶領著我,戴著鴨舌帽穿著風衣,弓起背柱拐杖,緩緩說道:「那我們就出發了吧。」
走吧,繼續走吧。南門是名在城市角落躲著的女子,也許是因為南方的聯想,每次走向南門,就像揭露我隱藏已久的熱情,這是台北最大的城門,麗正門,美麗而端莊的女子。當年,日本總督從這個門進入,開始他們的統治。
我將南門想像成一個食道,那些台北人沒有消化的,吃進肚子裡的,還在咀嚼和回味的,都將由此入胃。
這無非是我自己的旅程,我遠遠的看著北門,沒有想再靠近,我想,就讓它留在那裡吧。
本來面目,其實就是關於命運吧。那座永遠站在西門的人行道,古銅色的雕像眺視著北門的方向,永恆的姿勢,我開始理解雕像眼神為何顯露的是憂傷。這時,我見到在台北郵局邊的草叢,飛著一隻斑黃的粉蝶,那粉蝶就像應著我的心情,就從草叢飛到我的腳邊。蝴蝶翼上長著一對眼睛,黑色的眼瞳望向我。
那一刻,只有那一刻我停滯了漫走的姿勢,想像自己變成作古銅色的雕像,即使百年已過,就讓一隻蝴蝶停著吧,在最靠近台北城門的地方停止住時間,畢竟,這本來就是我自己的旅程,我只是為了一隻應約而來的蝴蝶。
當一隻蝴蝶飛起,這座城就將緩緩的落下,抖動著蝶翼一般的凝想。我還有從北門到東門的這段路,才算走完旅程,但那是回家的路。這樣吧,我跟帶領的史學家說,等蝴蝶飛起時,我們就繼續趕路。
久久,在北門邊,那蝴蝶一動也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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