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

 文、攝影/王貽高
 像圓盤般高高懸掛在穹蒼中會發光的月亮和照明彈在我童稚的心靈老早連在一起。
 我住的村莊,夜晚經常停電,村民習以為常在屋前一片闇黑中納涼,人人神情悠閒自若。這情形,常使我想起越南小時候在農村和家人生活的景象。夜裡,屋內除了時明時滅的油燈,窗外田野四周,靜謐深邃,大人小孩心底渴望的,是頭上皎潔的一輪明月。
 月圓夜晚,柔和的月光像輕紗灑落在周遭的作物上,灑在屋後瓜棚垂掛的絲瓜上,這時候,母親就會放下手邊的工作,忍不住喃喃的唱著:「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那麼多年過去,這首優美的童謠到今天我還能琅琅上口呢!而今,身在異國他鄉的我,月滿之夜,心血來潮,偶爾也會和老妻在鋪滿淡淡月光的田埂上漫步。兩旁百來棵番石榴樹是我十多年前栽植的,樹冠上方、內層以及周圍著果的枝條都繫上套袋,喔,白茫茫的月光就落在白花花的套袋上,雪亮雪亮的,感覺有些迷茫。這番光景,總讓我想起家鄉連年戰爭年少離家到鄉下教學夜裡獨自倚窗觀看高掛寢室外的照明彈的一幕。原來,像圓盤般高高懸掛在穹蒼中會發光的月亮和照明彈在我童稚的心靈老早就連在一起。我很難忘掉那一夜那一大片白芒芒的強光在蒼茫的黑夜裡襲下來的情景,看似一張巨大的白布匹,覆蓋在空蕩蕩的大操場上,冰冰涼涼的,令人感到淒厲怪異。校外,隱約傳來槍響,時而密集尖嘯,時而零星詭譎。不知為何,想著、想著,恍惚之間,感傷的思緒紛至沓來:許許多多的苦難、掙扎、焚燒、屠殺和死亡的片段,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一一閃現……
 1968年「新春攻勢」。大年初一,我親眼目睹一名扛著AK-47自動步槍的士兵打從我家門口一閃而過,看上去,男孩的個頭也沒比那槍枝高出多少。當人們都在興高采烈歡度佳節之際,孰料,砲彈、炸藥就裹在喜慶的爆竹聲裡,迅雷不及掩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轟天震地,響徹大小城鎮,硝煙瀰漫;炮火蔓延西貢、堤岸,周遭砲擊聲掩沒了大街小巷 的 驚叫,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悲傷的氣味。我豁然悟到:死生悲喜原是那麼地緊密相貼、瞬間萬變。我父親在堤岸離新街市不遠的平仙路買下的房子,也在此一戰役中慘遭池魚之殃,周邊民宅同樣無一倖免,被戰火摧毀燃燒,最後只留下一片焦土。
 一生勞碌、個性倔強的父親,萬萬沒想到,他平日省吃儉用、辛勤耕作積攢下來的錢在城裡買下的房子竟然在瞬間化為灰燼。父親走得倉促,因此,這一變故他並未得知,也免再承受如此沉重的悲傷,只有一次在除夕家祭供桌前,我無意間聽到母親對著父親的遺像輕聲略略帶過。
 記憶中,城裡的家座落在一條深巷內,離大馬路約莫有300公尺。屋前有一棵木棉樹,夏天,綠葉成蔭,我常在樹下畫圖、看書。每年五月,木棉飄絮,空中團團棉絮紛飛,像極了我在畫報上看過的雪花。小妹尤愛撿拾飄落地面的棉絮就近嘴邊用力吹呀吹,只見白絮在她額前東飄西蕩,怎麼就是飛不遠!房子左邊有一條通往水塘的泥巴路,三幾間連在一起的廁所就架在水塘上面。到現在,我每回想起那些聞聲從水中躍起搏命爭食糞便的魚兒,仍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家裡沒有自來水,每天,天未光就得趕在上學前和妹妹走到一公里以外的井邊汲水。裝滿的水就用半片蕉葉舖在上頭充當桶蓋。扁擔的一頭是小我三歲的妹妹。懸掛在扁擔上的桶子,遠看,活像一個秤砣。
 在這幽深小巷裡,有我年少的憧憬,曾經,我在這屬於我們的「窩」整整住了三年。白天,騎單車跨越平仙橋上下學;夜裡,一盞孤燈伴我寫讀,順利完成初中學業。
 越戰結束迄今幾近45個年頭。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我沒再踏上過那片孕育我成長的土地。每回自多明尼加返臺探親與老友敘舊,我不止一次想回鄉看看,可當我手中握著簽證時,一股莫名的畏懼與近鄉的徬徨一時間俱湧上心頭,這使我一直猶疑著,最終總為自己找到了放棄的藉口作罷。前些日子在整理老相片,無意間翻到位於堤岸平仙路屋前一家人的合影,父母親坐中間,大哥大姐分坐一旁,二哥二姐妹妹和我一字排開站在他們的後面。我定定地看著這一幀變得泛黃且有著多處明顯摺痕的舊照,禁不住想起那些苦難、離亂,想起兵連禍結砲聲隆隆的年月,想起不幸溘然長逝埋骨「春祿」(Xuan Loc)的父親。事隔27年,俟大姐和二姐獲准離越時才將他的骨灰罈帶到臺灣,1992年3月22日安厝崇德寺。
 「今夕為何夕,他鄉說故鄉。」又是一個停電的夜,窗外明月皎皎,我心暗暗地唱著:「月光光,照地堂……」唱聲極遠,感覺我那年輕貌美的母親也正在放下她手邊工作,一臉滿足地細聲與我唱和。啊,往事糅雜,忘不了那一條幽深的巷子,忘不了那些年和妹妹汲水、扛水的日子。我總在想,扁擔上的水桶,果若真是秤砣,它也不應只用來稱量人間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