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眠
在實體出版書籍市場日益蕭條的時代,自二0一八年擔任聯合文學總編輯的周昭翡不改其志地說:「書求有緣人,如果聯文做的書可以和喜歡這本書的讀者們相遇,就是幸運的了。」不過,她也不單純僅僅依靠信念而已,在出版實務上也做出許多調整,周昭翡滿臉燦笑道:「我們應該算是滿會辦活動的出版社,儘量把活動辦得精彩,用不同方式凸顯作者的性格,讓參與的讀者留下美好、生動且深刻的回憶。」
草根性和世界性兼容
一九六五年生於雲林北港的周昭翡,自覺有兩個特質交融在她的性格裡,一是宮廟文化對她的吸引力,北港媽祖、大甲媽祖、白沙屯媽祖遶境,信徒鑽轎底祈福、乩童、八家將的日常景象,對她來說並非是迷信,反倒有種親切感,「宮廟通常是社會的維繫中心,在廟口總是有各種小吃、很多人聚在一起聊天,我很喜歡那樣的熱鬧氛圍。這樣的草根性,也留在我的生命中。」周昭翡性格活潑,主導能力強,擅長與人交流,或就是童年種下的因子吧。
「但另外一邊,因為家世的關係,我祖父是台灣電力公司的主任,我們住的是日本洋樓規格的公家宿舍,父親則是農業機械的教師,外祖父那邊則是西醫,基本上家族大多是醫學和理工背景,姑姑們往往是讀商科,整體來說比較偏向於世界性。」她描述一個後來回想有點奇妙的記憶:「父親是技師型的老師,會去農田、開曳引機之類的。有一次,還帶我到一片栽滿向日葵的試驗農地。因為向日葵是中共的國花,基本上外面是看不到的。當時就有一種來到世外桃源的奇怪感覺。」

周昭翡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學鋼琴,喜歡關於音樂的各種故事,對藝術產生濃烈興趣。且當醫生的外祖父家有許多藏書,外祖父還一一在書上筆記心得,如曹雪芹《紅樓夢》、沈復《浮生六記》等,讀了就很感興趣。中學後,她更嗜讀課外書,如艾蜜莉.勃朗特《咆哮山莊》、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三浦綾子《冰點》、史蒂芬.褚威格《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三島由紀夫《金閣寺》等等,沉浸其中,越讀越深。
大學一年級周昭翡原讀國貿系,她自言極不感興趣,二年級轉至文化大學文藝創作組。文藝組教學環境自由歡暢,教師有當代文學名家李昂、羅智成、張大春、施淑、胡品清等。她回憶道:「李昂當時教一九三0年代在臺灣被禁的小說,張大春帶我們讀一九四九年後的臺灣小說,施淑則是領我們進入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愛在瘟疫蔓延時》。羅智成永遠是黑色系衣裝,教授現代詩。最有印象的是胡品清,她留法,翻譯了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打扮十分時尚,即便七十歲,仍舊穿著很辣的短裙、帶著墨鏡,很有法國少女感,堪稱學校的奇景。這些老師都讓我領會到創造的風格與獨特性。」

一九九三年,捷克、斯洛伐克獨立的那一年,周昭翡遠赴歐洲,除去維也納耽聽各種音樂表演,也算是一圓音樂夢,同時亦與友人驅車前往捷克,尋訪卡夫卡的故鄉。「通關還遇到困難,因為沒人看過臺灣護照,很費了一番工夫。當年的捷克霧茫茫的、落後蕭條的街景,跟現在觀光勝地的模樣大不相同。總之,我對文化、藝文帶著強烈的認同感。」
副刊、雜誌和出版社
因緣際會,畢業後,性格活潑的周昭翡進入希代出版社做企劃。「當時,希代出版一批年輕創作者,比如張曼娟、侯文詠、吳淡如、郭強生、林黛嫚、王定國等都有書在希代出版,其中好幾位簽約出六本書,而且拍作者沙龍照直接當作書封,把作家包裝成明星的做法當時很引起爭議。我自己一九九零年也在希代出版一本小說集《等待漲潮的人》,其中一篇談到二二八,因為我一位在美國當醫生的舅舅與當時旅美異議份子過從甚密,被列入黑名單,我聽得一些事,就成為小說題材。那時有一回跟楊照聊起,他讀過我這本,滿驚訝那時有人寫到二二八。」
一九九二年,因林燿德看了周昭翡的書邀她參與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彼時林燿德與正中書局合作《當代台灣文學評論大系》,在他熱情引介下,周昭翡入正中書局開始了她編輯的生涯。「當年是後來立緒文化創辦人鍾惠民擔任總編輯,策劃了生死學、女性主義等等系列,新穎深刻的路線,而且採責任編,也就是說編輯、活動、企劃自己都要會,對職涯頗有助益。」
隔年,希代認識的作家老友林黛嫚推薦周昭翡,至梅新主編的《中央日報副刊》當編輯,「鍾總編說我在正中如果繼續下去很快升任主編不是問題,不過我太嚮往報社,還是決意前往《中副》。因於交接的緣故,有三個月時間是重疊的,早上九點至四點去正中,然後立刻到中央副刊上班,工作到晚上八九點。書籍與報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工作節奏,有更多的刺激與學習。」
一九九六年,《中央副刊》主辦「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規模盛大,非常成功,共發表了六十幾篇論文,周昭翡主要負責聯絡、接待與會者,中國作家學者很多首次到台灣,如北島、虹影、趙毅衡、陳思和、陳平原等,「因為作家、教授們居住於瑞典、英國、中國等,簽證辦理細節繁複,還得幫他們去換各國貨幣。但那真是報紙副刊盛世,雖然已近尾端,我終是趕上一點點。又常隨梅新與作者聚談,尤其如商禽、洛夫、管管等,南腔北調,有種奇妙的文化融合。梅新也主編《現代詩》,後來有鴻鴻和零雨等,也常碰到面。這些都是彌足珍貴的記憶。」
一九九七年,梅新驟逝,報紙副刊的黃金時代四野結束了。一九九八年,在《聯合文學》雜誌總編輯初安民的邀請下,周昭翡到聯合文學雜誌擔任主編。二00八年,再次受初安民邀請到其創辦的《印刻文學生活誌》任副總編輯,直到二0一二年方結束了長達十四年,有如打仗一般的文學雜誌編輯生涯。
「雜誌是介於出版和報紙之間的媒體,報紙太快了,出版社編輯有時又有點悶,沒有那麼活潑。雜誌能夠專心地做一個專題,而且帶著跨域性,廣泛接觸到社會的各種層面。」談到雜誌時期專題,周昭翡最有印象的是做封面人物林俊頴的《我不可告人的鄉愁》,「這本書很難操作,如何傳遞給讀者是個難題,加上臺語寫作,卻又有現代性,光一篇編輯室報告我就重寫了四次之多。」
但最嚴酷的記憶還屬九二一大地震和納莉颱風,「前者是大停電,後者是整個辦公室大淹水,編輯室都癱瘓了,但雜誌出刊還是必須如期上市,所以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們都在印刷廠上班。另外,《聯文》承辦第一屆臺北國際詩歌節,邀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勒比海詩人德瑞克.沃克特來台,但因九一一事件,住在紐約的沃克特,回不了家拿護照,來不了。」回想往昔編輯之難,隨時得因應突發狀況,周昭翡格外有感。

編輯之道永無止盡
二0一二年後,編輯路走滿二十年的周昭翡,覺得自己應該喘口氣了,雙親年事漸高也期許自己更多陪伴,決意停下腳步。唯文學與她的繫絆並不斷止,不但經常擔任文學獎評審,也在《中華日報:中華副刊》寫專欄,還有《聯合報:聯合副刊》撰書評,以及於楊渡主導的廣播節目主持《為臺灣文學朗讀》節目,日子過得充實,毫無閒置感。
二0一八年,聯合文學出版社發行人邀請周昭翡出任總編輯一職,五年未上班的她初初到任感到茫然,實體書的銷售困境令人無所適從。不過,周昭翡很快就調整過來,甚有人緣的她先拜訪熟識的前輩作家,如將奚淞五十年前刊登於白先勇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的《封神榜裡的哪吒》重新出版,且獲得白先勇首肯寫序。由於與黃春明生日同一天,周昭翡總會在生日當天致電黃春明祝賀,兩人頗有情誼,手不輟筆的黃春明遂以九十高齡陸續交給她兩本長篇小說出版。
周昭翡坦誠地說:「因為有這些文學大佬們的支持,我更有信心做下去,就主動出擊想找一些可塑性大的新人作家。二0一九年我們出版李琴峰得群像新人獎的《獨舞》,賣得沒有特別好,尤其是後來Covid-19來了,整體出版業更嚴重受創。通路書店甚至會直接告知我們不要再送書過去了,因為幾乎完全沒有人來逛書店。二0二一年因疫情分流上班之時,傳來李琴峰以《彼岸花盛開之島》獲得芥川賞的消息,非常轟動,她之前在聯文出版的兩本書立刻大賣,無疑給我們打了一針強心劑。」
除了經典作家與新人,周昭翡也關注到冷門邊緣或在台灣被忽略的作品,如香港作家劉以鬯都沒有好好引介,她大手筆出了一套五冊劉以鬯作品集、日本小說家多和田葉子已是國際知名,但台灣並不易讀到。無論離島金門或馬祖蘭嶼、或台灣最南端屏東,有好作品都列入其出版書單。「非主流,缺乏介紹者,才更應該讓人知道。一本書的閱讀,可以讓我們深入創作者的生命歷程,實在是無比划算的事。」
「疫情解凍之後,書籍販售仍舊慘烈,一點都沒有要回來的意思。」周昭翡苦笑道:「現在讀者太分眾,注意力四散,也不只書籍如此,連大資本化的電影也同樣黯淡。我們就是全力做好能做的,盡可能為每一本書設定配套,有些是作者自己的概念,有些是我們的發想,比如奚淞《給川川的札記》,結合他擅長的剪紙藝術窗花教作。羅智成好幾部詩作如《荒涼糖果店》、《迷宮書店》、《預言又止》搭配展演,有朗讀、歌唱、多媒體投影。王婷《甜祕密》找了畫糖人現場表演。高苦茶《汝忘了余之容顏嗎?日本武俠隨筆》新書發表會則有居合拔刀道示範。《迴盪在西門町的歌聲:紅包歌星的故事》作者澤庵丁直接帶了一趟紅包場之旅的活動。」
藉由現場活動去發酵,周昭翡清晰地指出聯文推書的步驟:第一波,通常是親友或忠實讀者;第二波是在書出版的一兩個月之後,藉由新書分享會帶動,刺激新的關注;第三波會導向各類讀書會,讓書的討論更多元多樣。周昭翡動情地講:「我們希望文學能夠更長長久久,因此必須創造書與人的共同記憶,讓讀者感到新奇,產生不同面向的感動。以前當雜誌編輯,覺得該會的都已經學到了,但現在發現,其實需要學習的編輯之道永無止盡。」
出版社既肩負推廣文學的使命,同時也必須在市場裡存活,周昭翡找到了聯文之書的生存法則,作為神聖與世俗的通道,一步一步地朝著新舊雜合、本土與世界交融前進。如許又現實又理想的態度,或能金石為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