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崇憲
痛苦會過去,美麗會留下。
——雷諾瓦
德國19世紀浪漫派詩人赫爾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1770-1843)的一首詩《詩意地棲居》,所謂棲居,是指人的生存狀態;所謂詩意,可指透過審美的生命向度,獲得心靈的解放及自由,而詩意地棲居就是尋找人的精神家園。
林蒼鬱正是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人生行者。赫爾德林此詩本來默默不名,後經海德格的哲學闡發,「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就幾乎成為大家共同的嚮往。海德格《存在與時間》乃是以思辨方式闡說的詩學;林蒼鬱的抽象畫,在我看來,是審美自我的生命美學。但不同於海德格的哲學思辨,林蒼鬱更貼近歌德所說的:「理論是蒼白的,只有生命之樹常青。」
2011年起,林蒼鬱在臺北國父紀念館、花蓮美術館、桃園美術館等地舉行《臺灣,抽象時代》大型巡迴畫展。
2009年,他甫從新店燕子湖畔遷居石碇石崁畫室。我曾數度走訪,把盞賞畫,徹夜長談,孤山夏夜四下寂然,惟有屋傍環山之間一凘水潭,喧囂不止的蛙鳴,聲猶在耳。
林蒼鬱的為人與生命情調,重故舊情緣繫念,輕世俗功利算計。
初識林蒼鬱匆匆50年了。
1974年,我從建中輟學漂流東海岸。到了九月開學時,父母親不讓我重回建中復學,將我安插在臺南新營小鎮一所完全升學取向的私中。非常苦悶,也完全無心上課。當時,救國團發行的《南縣青年》,中學生每月都可以拿到一本,林蒼鬱常有文章發表。從中得知他擔任臺南二中攝影社社長。
某一天我又逃學出來,穿著校服,揹著書包,不知要晃去哪裡,突然起念直接殺去臺南二中找林蒼鬱!卻撲了個空,原來他已經畢業。
他家就住在保安村2號,因此又從臺南站搭普通車南下一站,就是保安車站。林蒼鬱的父親任職鐵路局,家居車站旁的日式宿舍。我向林蒼鬱自薦「上訪」,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從此結為莫逆。
印象最深的,聊到過午,他帶我去村裡唯一的小麵攤,他套著一件紅白綠相間的原住民風披肩,穿街走巷,神情泰然自若,在民風淳樸保守的小村子,顯得很是突兀。
當時他雖剛高中畢業,但在南部文壇已頗有文名(還有諸多女粉絲,當時用語是仰慕者),也和雲嘉南各校文學菁英合組《森林詩社》,被選任社長,發行《也許詩刊》。首期《也許詩刊》0號,1974年10月發刊。
在林蒼鬱引介下,我也加入詩社成為18好漢(同仁)之一。除了發表我的第一首詩,還畫插圖。
感念引領我進入詩的國度,是殊勝緣分。
後來,臺灣史上最年輕的《森林詩社》,同仁們高中畢業,或讀大學、或服役、或工作而離散。
珍惜青春因緣,因為林蒼鬱得以結盟朱俊哲、鍾喬、陳浩、陶后和我六人,在1978年創辦《潑墨季刊》。內容除了詩,還包括散文、小說。我最初寫的散文和小說都發表在《潑墨》春季號。
刊物的版型及封面設計,在當時詩刊林立的詩壇中,非常突出,充分展現了林蒼鬱美編的不凡品味及才華。他並以「江湖舞長劍,潑墨見山水」作為詩社發刊卷首語。
念平生,林蒼鬱正是我得以進入文學國度的引渡人。不但開始塗塗寫寫,也認識了詩社中的同仁朋友,而得以相濡以沫,彼此陪伴,闖蕩小小涼涼的江湖。
林蒼鬱常說:
「我們是臺灣流浪者的最後一代;最幸運能夠身處、創造臺灣最後的浪漫時代!」
當年的流浪並非時下的自助旅行或壯遊,其精神和實質內容(特別是心境)迥然有別。從林蒼鬱的自述文字,拼湊起青春時代的一次少年游,引述如下:
「看老友麻子、王智章畫展:
來自花蓮東海岸的意象。
和麻子相識於青春時代的第一次東部流浪!
1975/7/6,我和朱俊哲、黃崇憲,從臺南搭乘火車,經嘉義、臺中(在臺中火車站地下道睡第一夜);經竹南(在火車車廂睡第二夜);經臺北(在國父紀念館前花圃睡第三夜);經蘇澳轉客運,過蘇花公路,黃昏到達花蓮。結識了孟東籬、麻子王智章。
當天晚上,我、黃崇憲、朱俊哲、麻子四人,在花蓮海岸裸奔,夜晚潛入花蓮中學的教室過夜!
好冷、蚊子好多、好憂鬱的青春!
之後的七天,我們入宿太魯閣長春祠後方的禪光寺。直到盤纏用盡,颱風來襲。
好遠的歸鄉路。
返鄉之夜,火車一拐一拐、或停或駛,在颱風停電的深夜回到保安火車站宿舍!
父母竟然不在家!他們當天早上從南迴公路經臺東要去花蓮找我們(我有寫信回家)(不孝!)……隔日,因為池上橋斷,父母被迫折回!
和我第一次到臺南,入宿保安的麻子,擔心家人,結束了流浪,趕回花蓮光復糖場旁的家居。
傳說中的青春……
臺灣最後的浪漫時代……」
苦澀的慘綠年少,但也是強悍而美麗的青春。
彼時我們,特別覺得人生好像是漂泊的、流浪的、自我追尋的。當我們穿趿著藍色夾腳拖,不告而別離家上路時,於今視之,方知那是「生命的啟程」,奔赴未知的將來。
林蒼鬱從那時起,就是朝阻力較大,前進的、以創作心靈為依皈的人生行者。
林蒼鬱是內在熾烈之人,心中有強大的鼓點,雖然和世俗主流價值不合拍,但一路行來,萍飄蓬轉,風雨兼程,不改其志,因而活出獨具風格的精彩人生。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體現一條通往他自己的道路,越是披荊斬棘開出的人跡罕至小徑,越能閱歷不同的人生風景,自我啟示錄般的,成為今日的自己。
林蒼鬱的繪畫創作,不理念先行,而是從生命體驗出發,面向自身敞開的生命敘事。向記憶乞靈,追憶逝水年華,記憶總是靈光一閃,迸發出來的色澤與情調,漫漶在時間長河中。
然而往事並不如煙,在揮筆作畫中,感官總動員般的,將記憶的碎片努力拼貼裁縫成一件美麗獨特的百衲衣。
創傷告白,青春殘酷物語,敗北感的釋放,大氣淋漓的哀傷,時空交疊流逝,滾燙人心的抽象畫面,兀自綻放成魅意的花朵。
抽象畫是林蒼鬱頡頏現實的武器,是介乎孤獨與審美,微妙頃間的,心靈反芻。於其中,生命得以更自由地釋放。充沛的詩意,再度獲得更單純,更撼人心魄的精神力度,亦是美學範疇最純粹極致的實現。身為林蒼鬱的老友,有幸從慘綠的年少初識,跋涉過青春的險灘,邁入憂患重重中年,而今初老,共享一路走來的,生之欣歡、憂苦、與喟嘆。得利於此,林蒼鬱的畫雖抽象,我卻幾乎能被直覺地「打到」與觸動。
在他繽紛繁複,沉鬱頓挫,幽深邃遠,但又時而電光石火,靈光乍現般的畫面中,竟彷彿讀到其靈魂自敘,也許曾虛無徬徨,叛逆孤獨,曾滄海難為水,茫茫渺渺,無所依止,甚或遍體鱗傷,哀哀無告。
但恰如尼采所說的:
「凡打不死我的,將使我變得更強壯。」
昔往的迷惘也許是空前的,昔往的孤獨或許是曠古的,如斯的迷惘和孤獨,就像一記曠野的呼告。那呼告,過去曾以詩、小說、攝影、視覺音像呈現,如今卻後出轉精,以點線面和色彩,奮力揮灑出生命的狂草。
林蒼鬱以畫,以無告的抽象,為悠悠的「昔我往矣」,投以深情回眸,將歲月封存、定格成「今我來思」,雄辯式的,存在證言。
熱烈燃燒過的,仍頑強未被燒透的,燼餘取火復燃,且鑄火為雪,雪火同源並存、對張,拉扯、撕裂、辯證融合。
以狂放揮灑的筆觸,長期積澱的生命感悟興發,卻顧所來徑,將「時間-心象」凝止凍結在回憶與當下,於「決斷的瞬間」中定格下來。
正因為定格,所以才能直接逼顯出在時間的幻化中,使不可見的時間成為可見。
時間就是無常的示現。
一生行者,吾等於其中遇合離散,領受悲歡愛憎,我們都只是受亙古洶湧,驚濤駭浪奔騰而下的生命長河,所轄制,渺小的,瞬間生滅的,個我。生如逆旅,人之短生,猶如石火,炯然已過,忽然而已。
《臺灣,抽象時代》是人生行者林蒼鬱,從歲月打撈記憶之井,傳來的時空回聲,是他的生死欲愛書(情愛不正是紅塵歷劫一場偉大的修行?)。
興發諸多感慨。老友啊,甚矣,吾衰矣!
餘生就是餘生,得開始面對老病死的功課。肉身衰老、臃腫、難堪,俗世中肉身的一切無奈與卑微?
要向你學習如何:
「釋放衰敗,尋找被荒廢的詩的青春,和靈魂的美麗;戰戰兢兢,跋涉過,衰老和死亡的密室」。(林蒼鬱)
不冥頑不靈和時間拔河,負隅違抗地心引力,企圖扶正傾頹的軀體。至於皺紋嘛,可將咱們生之苦樂,以老得優雅的方式,火成岩或水成岩的,收納在那些重重的凹痕裡。
衷心祈願,逝去的青春,可以在熟成的智慧中復活。一生行者的你,生命底蘊乃本色詩人,因情深而苦,無以排遣,發而為詩為畫。世界以痛苦吻你靈魂,你卻報以詩歌,以畫。
林蒼鬱簡介
林蒼鬱,臺灣臺南人1955年生, 1980年移居花蓮20年;歷任電視導演、製作人、雜誌總編輯等。2000年起擔任臺北市、新北市社區大學《臺灣田野美學》、《臺灣,抽象時代》等藝術課程講師。以創作精神涵容人生鍛練與價值,為優美與力量尋求奧義。創作領域包涵繪畫、文學、影像等,相關著作數十種;曾獲花蓮縣美術家薪傳獎等藝術、音像、文學獎項。
2011年起在臺北國父紀念館、花蓮縣美術館、桃園市文化局、臺灣圖書館雙和藝廊舉辦《臺灣,抽象時代》大型繪畫展;2017~2024臺北世貿一館《藝術博覽會》個展等,歷年來並舉行十餘次師生聯展及多種藝術專輯出版。
林蒼鬱繪畫:《臺灣,抽象時代》,以超越具象形色,尋溯內在的自由與力量,試圖形塑繪畫的深沉魅力,表現既狂野且沉靜、優雅又深沉的情境,並能在內在釋放中從容揮灑形色,建構自我省思、人生觀察與靈魂向度的諸多辯證。
林蒼鬱的抽象畫包涵內在風景、靈魂程式、能量程式等三大元素:尋找沉靜與安定,以優美的莊嚴建構流動的力量,像是一種砥礪心智的操練,在禪定般的歡喜與寂靜裡,享有澎湃狂野、華麗且昂揚的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