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語言的縫隙,詩心的流光──簡政珍《當代詩話》新書發表會紀實

20250419簡政珍新書發表會。

文/應嘉惠
攝影/王以惠、高培原、陳珮菁

4月19日,著名的詩人、學者簡政珍教授的詩學新作《當代詩話》,於臺北紀州庵這座歷史與文化交織的空間裡,舉行新書發表會。這場活動並非僅是一本新書的推介登場,而是詩人對現代詩長年凝視後的回身低語,且更是一場詩心、詩觀與詩學的深層對話。發表會主持人為蘇正隆教授,會中並邀請臺大劉正忠教授(知名詩人唐捐)與臺師大梁孫傑教授,從不同的維度切入,與簡政珍教授進行對談,為讀者呈現了一次深具厚度與密度的詩學現場。

與唐捐對談。

《當代詩話》一書區為四輯,分別為〈詩話.詩學〉、〈詩話.詩學隨想〉、〈詩話.詩史.後現代〉與〈詩話.詩學問答〉,簡政珍教授在意象與思辨、語言與沈默之間,為讀者織就出一條多義且流動的詩學脈絡。其實對於當日發表會現場的與會來賓而言,《當代詩話》一書的內容應該並不陌生,它彙整了簡老師近年來在數位場域中持續釋出的詩學斷想:臉書貼文、詩學札記、專欄短論……,本書的書寫策略本身即是一種詩的實踐——以碎形之筆構築系統之思。簡老師結合了傳統詩話的精神與當代時空的特性,以一則則片語式的沉思,展現了現代詩學未竟的可能。

主持人蘇正隆教授開場時,提及自身與簡老師相識的因緣。1970年代初期簡老師以榜首的成績進入臺大外文所,當時身為小學弟的蘇正隆教授初識「簡政珍」三個字,至於兩人的熟識則有待簡老師由美國取得博士學位返臺之後,數十載的情誼至今依然親厚。

臺大中文系主任劉正忠教授也提到自己學生時期即與簡政珍教授相識的因緣,並談及自己一直以來對簡老師的詩學相關著作十分熟悉。劉正忠教授首先談及簡老師1989年出版的《語言與文學空間》一書開始,已初步建構出系統性的詩論,其後的《詩的瞬間狂喜》、《詩心與詩學》、《台灣現代詩美學》等,簡老師已構築了龐大且完整的詩學脈絡,劉教授分析簡老師詩學理論的主軸,認為其中有兩個面向很值得討論:其一為簡老師提出的專題式詩學主張,例如「長詩的美學」、「不對稱的美學」、「後現代的雙重視野」等等,一一針對當代詩壇的問題進行思維架構上的重整與回應;其二則為簡老師詩學中精準的審視,包含針對流於表層化的後現代詩觀提出「形式主義疲態」的反省,以及辯證現代詩創作中關於傳統的、舊式的「抒情困境」。

簡老師新書發表會。

劉正忠教授推崇簡老師為臺灣首屈一指的詩論家,當學院派的學者「放鬆」下來,於是就有了《當代詩話》。較之於簡老師以往嚴肅的學術論著,《當代詩話》一書具有極為獨特的隨機性與片段式,這兩個特徵令這一本書具有高度的親和力,十分易於斷續閱讀,令讀者能夠更加親近高深的詩學理論。書中每一則短文幾乎都可作為現代詩學思考的啟發點,而這些吉光片羽的論述都並非單純的理論指涉,而是簡老師數十年來對於現代詩本質一再反覆的叩問。

劉教授並且強調,簡老師的詩學理論其實是建構了一套屬於臺灣詩論的「詞庫」,此詞庫具有強大的「可共用性」,是所有研究與學習現代詩的人可共享的「概念工具」,這個概念工具立基於簡老師詩論中一個個「詩學原理」,因而得以協助讀者進入詩作語言的紋理,進一步去進行更為深層且細緻的詩學論證。簡老師所建構的這一套劉教授所謂的「詞庫」,可說是當代臺灣現代詩教學與詮釋中不可或缺的思維工具,例如「意象滲入思想,使思想有了芬芳」一語,既可作為詩行理解的鑰匙,也可作為文學教育現場的「傳遞技術」,進而形成了「詩」與「思」之間可觸可感的場域。

師大梁孫傑教授則是以簡老師學生的身分出發,其發言充滿了溫度與私密記憶。他回憶青澀的大學時代在簡老師課堂上學習現代詩的情景,當時猶如目睹一場語言的燃燒,一種知識的瞬間閃現——他笑著稱之為「瞬間的狂喜」。孫教授言及當時簡老師以幾近禪機式的言語,剖析詩與語言的流動之際,他感受到的不僅是知識的傳授,更是精神上的一種突破與啟蒙。梁教授援引《當代詩話》,說道:「當思想滲入詩行,詩就有了哲學的厚度。」這不僅是修辭上的說明,更是一則關於語言與存在的對話,也對照出簡老師詩學中的「語言不是工具,而是主體」的立場。

梁教授接著以「慈悲凝視,於不能和不忍之間的空隙」為題,從存在主義與倫理詩學切入,來討論簡老師《當代詩話》中的「他者觀」、「責任倫理」與「慈悲美學」。梁教授認為《當代詩話》並非封閉的文本理論,而是一場對生命中所有「微弱聲音」的召喚與回應,他指出《當代詩話》所展示的是語言與詩人之間一種追逐關係:詩人並不創造語言,而是在語言逃逸的背後追趕閃亮的光芒,此種語言哲學正如簡老師《當代詩話》中提出的:「有時,處於震撼感動的瞬間,詩人突然感覺語言在前面跑,他在後面追;在追趕中,也許語言回過頭看他一眼,給他一個眼神,然後文字就出來了。」

梁教授以《當代詩話》中的一段論述,指出簡老師的語言始終對「他者」飽含哲思與憐惜:「人經由『他者』才能深切體認到真正的『自我』。人和『他者』或是外在世界互動時產生同理心,而同理心是好詩必然的基礎。」梁教授並指出《當代詩話》不僅是關於語言的書寫,更是關於「如何凝視無法回視之物」的倫理實踐。他舉卡夫卡在水族館凝視魚群之事為例,對照簡老師對動物、環境與弱勢生命體的書寫,認為簡老師的詩學體系潛藏著一條微光閃爍的倫理線——即便無聲,亦當被聽見。梁教授在發言的最後,特別朗誦了簡老師悼念愛犬的詩作〈達達的眼神〉作為結語,象徵將所有的語言歸返至堅實的沉默的一種力量。

壓軸登場的簡政珍教授,帶領現場讀者思考「語言、意象、哲思」的關係,簡老師緩緩道出其詩學理念,他首先辨析「沉默」與「語言」的內在關係,說出了其極為著名的兩句話:「沉默不是啞巴式的無言,而是語言趨於飽滿的狀態。」簡老師主張詩語言不是加法,而是減法,是故,其詩作經常被描述為「不語的語言」。簡老師的詩學信念不在於將詩變成「載具」,他的詩作不急著傳達觀念,而是在語言邊緣布置意象,讓讀者自我潛入,他曾說:「語言若只是傳遞觀念的工具,詩即無立足之地。」又說:「當作品富於深度,文學幾近哲學;當思維富於意象,哲學幾近文學。」詩與哲學自此不再是兩條平行線,而是交織、互滲、彼此形塑的感知結構。

簡老師曾說詩的閱讀是一場「非預設的對話」,其中「語言在前跑,詩人在後追」,而意象並非情感的代名詞,意象能使記憶復活,是一種「為思想尋找肉身」的方式,簡老師並堅持「看見與看穿」的雙重過程,才能構成真正的詩意行動。在簡老師的詩觀中,詩既不是純粹的言說,也不是語言的抵抗,而是一種「詩性在場」的存在狀態。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不是因為他有什麼話要說,而是因為他知道哪些話不該輕易說出口。

在臺灣當代詩論領域中,能將意象論述與哲思辯證深度結合者,簡老師無疑為箇中翹楚。現下這個語言日益加速的年代,簡老師選擇慢說、輕語,讓詩意由縫隙中潛生,讓思想在微光中閃現,因此《當代詩話》不是一本給予答案的書,它更像是一部詩學的音叉,讓我們聽見詩與語言之間那若隱若現的共鳴,讓我們重新思考什麼是詩的多重視野,什麼是語言的責任,什麼是語言在失語的邊緣——而詩人仍不放棄「說」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