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漢
作者介紹:劉振漢先生現擔任台南文物協會副理事長,並於台南藝術大學攻讀「藝術史評與古物研究碩士班」,收藏方向主要為古玉器範疇。
一案之上,青銅彝鼎羅列,或嵌玉飾金,皆為古拙渾厚,間有古籍數卷、一器香爐、梅菊數枝,錯落有致,雅逸橫生。此非博物館之陳列,實乃歷代文人畫家筆下的「博古圖」。在這些圖像中,古器不僅是實物的描繪,更承載著文化的自我表述。從宋人開啟金石之學,博古圖像歷經演變,最終成為一種寓意深遠的視覺表現。
「博古」不僅關乎藏古賞器,更是一種凝視歷史與文化對話的方式。本文將簡述歷代博古圖像的發展,從早期的金石圖錄、明代文人筆記畫冊,到清代宮廷賞玩,藉以探討古器圖像如何由靜態描繪,昇華為文化身份與審美理想的象徵。

一、博古之風的歷史源流—從宋人雅尚到清代高峰
「博古」原指博覽古器,乃士人學識之象徵。《宋史‧藝文志》有言:「博古通今,庶幾可以考信前載。」北宋歐陽修、呂大臨等人既賞器亦錄器,推動金石學之研究,並編撰《集古錄》與《考古圖》等書,為後世博古活動奠下學術基礎。
然而真正將博古活動視為一種文化修養與審美象徵者,則在明清之際。如明代文人「明四大家」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於《長物志》中談及古器之玩賞,倡導「以物養德」。至清代,乾隆皇帝大規模編修《西清古鑑》、重修《宣和博古圖》等書,考據之風大盛,士人紛以所藏之器繪圖為尚,形成一種集知識性、藝術性與品味於一身的風尚。博古圖正是在此氛圍中蓬勃發展。畫家或寫實描繪器物之形制,或虛構一室之清供,配以雅石、書畫、花卉、古籍,使畫面既富歷史意蘊,又展現主人的尚雅風格。這些圖像,實為文人構築的一種理想文化空間,一種對古文明的追摹與想像。

二、圖像中的秩序與精神—博古圖的美學結構
觀歷代博古圖,不難察覺其中所蘊含之秩序。器物的排列並非隨意,往往依據高低遠近、質材色調、形制風格而組合,形成一種視覺與空間的和諧。畫家於筆墨之間追求平衡對稱,又以留白與線條製造空間感,使觀者彷彿步入一室清齋,心緒自然平靜。
尤有甚者,博古圖不僅呈現物象之美,更寓精神之思。畫中常見周代青銅鼎、漢瓦、唐甕、宋瓶,乃至秦權、古璽,皆為歷代遺器之代表,象徵時間的厚度與文化的積累。士大夫透過對古器的描繪與排列,實是在建構一種有序、理想化的文物史觀。
此外,器物旁常佈置典籍、書卷、畫軸、筆墨,意在將「文」與「物」結合,使之成為一體之文化敘述。此乃文人「借物抒懷」、「寓志於器」之寫照,也表現出對「格物致知」儒學理想的延續與實踐。

三、文人自表與文化認同—博古圖的主體性
博古圖之所以迷人,不僅在於其畫工與器物本身,更在於其背後之「人」。畫者所選之器,往往寄寓其身分、學養與志趣。好青銅者,多崇尚禮樂傳統;好陶瓷者,或尚潔雅淡泊;選器不拘者,或具開放胸襟。正如書法可觀人品,器物之好,亦見人之志。此種圖畫往往為自用或贈友之作,其實質亦為一種文化群體的傳遞,表明畫者與觀者共屬何種審美圈層與學術派別。正因如此,博古圖不僅屬靜態藝術,更是一種互動的文化語言,於無聲中展開對身份與文化傳統的自我詮釋。
乾嘉之際考據學盛行,士人更進一步將博古圖與器物目錄結合,圖文並茂,既為藝術品,亦為知識載體,開啟近代中國圖像學與器物學融合之先河。

四、考古圖意象的拓展—從繪畫至瓷器、玉器、琺瑯與刺繡
隨著博古圖像在文人畫與宮廷繪畫中日趨成熟,其表現形式亦不再局限於繪畫,而逐漸延伸至各類工藝載體之上,成為一種紋飾的表現。器物圖像,原為畫中之主體,如今則反過來成為裝飾之圖紋,進一步滲透至瓷器、玉器、琺瑯器、刺繡等藝術品中,構成圖像意涵與器物質地的雙重交融。

清代瓷器尤多採「博古紋」為題,如康熙、乾隆年間之粉彩器與青花大瓶,常見各類鼎彝、花器、古琴、書畫、香爐錯落排列,或配以書卷、盆景、如意等物。這些圖紋既具裝飾美感,亦寓文化內涵。其構圖亦遵循繪畫博古圖的邏輯,器物之間高低錯落,講究對稱與視覺節奏,儼然一幅轉化於陶面的靜觀畫卷。

琺瑯器與刺繡作品中,亦可見博古圖意象的盛行。琺瑯瓶上精繪古器與花卉,釉彩絢麗,工藝細膩;而繡品如香囊、靠枕、掛飾等,多以絲線繡出案上清供,精緻之中寓有幽古之趣。


器物與圖像的互融,使博古不僅為畫家筆下的題材,也為生活美學與工藝語言的一部分。從畫面轉化為物面,從案頭之觀賞轉為器身之使用,正是中國傳統藝術一貫之精神—形與意、物與文的交會與升華。
五、古今之繫—當代博古之情與審美遺續
雖歷朝更迭、風尚遞變,博古圖所承載之文化情懷,至今猶未消逝。當代雖無清代文人案頭之雅器盈室,然「博古之情」卻在新興收藏、美學設計、文化創作之中,悄然傳承,且日益多元。
近年來,瓷器、青銅、文房清供等古器收藏興盛,不僅體現藝術市場的繁榮,更反映現代人對文化脈絡的重新尋覓。許多藝術家與設計師亦從歷代博古圖汲取靈感,將其意象轉化為空間美學、視覺語言或產品設計,尤以茶空間、書房、文創商品為盛。古器與古意已融入當代人的日常審美實踐。
又如新式書齋常見依博古圖樣式,而設計之壁櫃與案頭陳設,使空間既具實用之便,亦富觀古之趣。博古,於焉不再只是「藏古」,更成為「借古」以觀今、以養性、以修文的生活方式。現代人與古人雖時代殊異,然審美所繫者,仍是一份對時光的尊敬、對精神的皈依。博古圖之精神,不僅見於其圖,更存於我們今日仍願細觀器物、細賞圖卷之心。
結語
博古圖之「博」,在於兼收並蓄;其「古」,不止於懷舊,實為文化理想之追尋。歷代畫家筆下的古器,不僅存其形,更傳其神。這些圖像構成一座無形的文化博物館,使人得以穿越塵世,重返古雅之境,感受那份對時間、歷史與精神的深情凝視。
今日我們凝視這些畫面,或許早已不識其器名,然畫中流淌的靜雅之意,猶能啟人心志,使人在喧囂俗世中,依舊得聞古風之清音,見文化之長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