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藝術賞玩專刊〉玉弽與扳指—一枚器物的千年旅程

劉振漢

作者介紹:劉振漢先生現擔任台南文物協會副理事長,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評與古物研究碩士班」畢業,收藏方向主要為古玉器範疇。

從戰場護具到身份佩飾,弽與扳指映照三千年文明流轉

一、引言

上期我們談到商代的「弽」,這種看似小巧的玉器,卻是古人馳騁戰場時的重要護具。它保護拇指免於弓弦割傷,並能積蓄更大的拉力,使箭矢更有勁道。當它隨王后婦好一同出現在墓葬之中時,就不只是軍事工具,而是權力與地位的象徵。

然而,弽的故事並沒有止於商代。自三千年前的婦好,到清代皇帝案頭的扳指,這件小小的護具一路變形,從實用品逐漸轉化為佩飾與雅玩,最終在帝王之手化為象徵權威的器物。它的演變,不僅是工藝的故事,更是文化心態與社會意識的縮影。

二、商代的弽:從實用到權力

「弽」字最早見於甲骨文,《說文解字》有註:「韘,射決也」,明確指出其與射箭的關聯。安陽婦好墓出土的玉弽,是現存最早的實物證據。這些弽多呈管狀,一端削斜,便於弓弦貼合;部分還刻有獸面紋與雲雷紋,散發濃厚的商代風格。

弽的軍事用途不言而喻,商代軍隊對弓箭依賴極深。佩弽能提升射擊效率與穩定性,是弓箭手的必備護具。但婦好墓出土的卻多為玉製弽。玉在當時是地位與尊榮的象徵,這意味著這類玉弽並非人人可得,而是屬於將領與貴族。換言之,玉弽既是戰場利器,也是一種身分宣示。

因此,商代的弽是一種「武」與「德」的結合:它既實用,亦彰顯威望。這種雙重屬性,為後世的演變奠定了基調。

筆者自攝,婦好墓出土玉弽。
三、春秋戰國至漢代:功能仍存,卻走向裝飾

進入春秋戰國,弽的形制開始改變。考古中發現的玉弽往往更短小,一端削斜,呈扁片狀,護指功能似乎有所弱化。這讓學者推測,當時的玉弽已不再主要用於戰場,而逐漸走向裝飾與象徵。

不過需要提醒的是,弽的護手功能並未消失。實戰中,士兵仍普遍使用骨、角甚至金屬製弽來保護手指。玉弽則更多出現在貴族與王室,帶有身份與審美意義。這正是弽在戰國至漢代的「分化」現象:實用型與佩飾型並行不悖。

戰國早期,玉扳指,曾侯乙墓出土。《中國玉器全集3_春秋·戰國》。

到西漢,「韘式佩」已蔚為風尚。它形制上保留韘的斜口特徵,但早已失去護指作用,轉化為腰間、胸前的佩飾。工匠精雕細琢,以螭龍、雲紋作裝飾,成為彰顯品味的文化符號。自此,弽在貴族生活中徹底完成了「從軍事工具到審美佩飾」的轉身。

西漢早期弽形珮,南越王趙眛墓出土。《中國玉器全集4_秦漢》。
四、宋元明:弽形珮的延續

進入宋元,弽式佩仍廣為流行,只是名稱有所變化。這些玉佩多半保有韘的一端斜口,但比例小巧,佩戴於腰間或襟前,已完全不具護手作用。

文人士大夫尤為喜愛,以此作為「清雅之物」,甚至寫入詩文,賦予其文化象徵。到了明代晚期,仿古風盛行,部分玉工仍依照商周弽的形制復刻,以供收藏或陳設,例如萬通墓出土的一件上刻「戒酒色」。這顯示,雖然弽的實用功能早已淡去,但它的「古器身分」與文化價值仍然受到珍視。

五、清代:扳指的回歸與變奏

滿族入主中原後,騎射文化再度振興,弽的傳統獲得新的轉化。清代的「扳指」,與古代弽有直接淵源,套於拇指,外形更短粗,呈環狀。最初仍為射箭所用,常見鹿角、骨質製品,堅實耐用,確實在戰場上發揮作用。

但與此同時,玉製扳指則走向另一條路線。由於玉的珍貴與象徵意義,這類扳指逐漸從軍事用途轉向裝飾與身份標誌。乾隆皇帝尤為偏愛,不僅日常佩戴,還為玉扳指題詩,並將其納入御用品。市場上更出現專門製作扳指的玉坊與工匠,使其成為貴族與文人間的風尚。

因此,在清代我們再次看到「雙軌並行」的現象:實戰中,鹿角盤的扳指仍有軍事功能;宮廷與收藏領域,玉扳指則成為身份與權力的象徵。這與戰國、漢代的「實用型」與「佩飾型」分化,形成了遙遠卻呼應的對照。

筆者自藏
筆者自藏
六、結語

回顧三千年的歷程,弽與扳指的演變始終在「功能」與「象徵」之間擺盪。從商代婦好的玉弽,既能馳騁沙場、亦能彰顯尊貴;到戰國、漢代的分化,骨角弽留在戰場,玉弽走進宮廷;再到宋元明清,韘式佩化為文化符號;最後到清代,鹿角盤扳指仍在軍中實用,玉扳指則成為帝王與文人的「指上乾坤」。

一枚小小的護具,折射的是三千年來中國社會的演變。它的故事提醒我們:古董不是靜止的物件,而是隨文明心態而流轉的鏡子。當我們凝視這些玉弽與扳指時,不僅是在欣賞工藝與材質,更是在聆聽一段文明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