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書在我人生中的分類

趙薇鏡頭下的張國立。

■張國立

我的書分類……讓我算算,嗯,分成七大類,倒不是按照文學、非文學、似文學非文學等等的蓋高尚分法,也非歷史的、經濟的、不正經小說的、正經小說等等的功能性分法,我的分法是:坐飛機的、旅行的、一個人在外喝咖啡或吃飯的、坐捷運的、在家躲老婆質問冰淇淋誰偷吃光的、隨手得拿到的、廁所的。

其中最嚴肅的讀書時間當屬坐飛機,必須搞清飛機降落地點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城市?譬如說多年前我去義大利,看的是丹布朗的《天使與魔鬼》,恍然明白古典羅馬之外,還有貝尼尼創造的巴洛克羅馬。我便按照書上寫的一站站走下去:

土,人民聖母教堂,位於羅馬古城北邊的人民廣場,裡面的基吉禮拜堂與哈巴谷與天使雕像是貝尼尼設計的。

氣,聖彼得大教堂,廣場是貝尼尼的。

火,勝利聖母教堂,一旁的巴貝里尼廣場上是貝尼尼的海神噴泉,教堂內也有他的聖女大德蘭的狂喜雕像。

水,拿佛納廣場,中央是貝尼尼的四河噴泉。

還有聖天使堡前方貝尼尼的聖天使橋。

羅馬雖大,古城區其實憑走的,一天可以盡興的走完。

帶著書旅行成為我的習慣。

至於旅行中,避免增加行李重量,我看的是當地最重要作家的書,耐讀的一本就好。像在葡萄牙逛大半個月,看的是薩拉馬戈的《里斯本圍城史》,增加我對里斯本的好奇,也恍然明白作家對這個城市的心情。

1991年在西伯利亞採訪蘇愷27戰機。

去莫斯科,首選的讀物是《戰爭與和平》,見到托爾斯泰替拿破崙感嘆莫斯科居民放火燒掉自己的城市,表達拒絕他的決心;見到聖彼得堡的富麗堂皇與那時俄國貴族看似豐富卻又貧乏的日常。

人生最過癮的莫過於進入別人的世界,同時,處於別人的世界內,回頭看自己的世界,過去的若干困惑或許能得到解答。

至於一個人在外面喝咖啡還好,若一個人吃飯,常會覺得孤獨,更需要一本書,能立即進入故事情境的小說最佳。拿出書,五分鐘內,聽不到吵鬧、看不見混亂,書能藏你進小小的宇宙──喂喂,當心,你筷頭夾的是辣椒,不是蝦仁。

坐捷運看的書得精簡扼要,從淡水到民權西路也不過三十多分鐘,不宜捧本磚頭在車上練二頭肌。上星期看的是德國律師作家費迪南.馮.席拉赫寫的《罪咎》,短篇集,其中一則寫一對流浪街頭的年輕男女,被位熱情老人請回家,只因他不願再孤獨的面對節慶。女孩於浴室洗澡時,老人闖進去,他無意傷害任何人,可是他對著女孩手淫。男孩殺了老人──車子剛過石牌,天空藍得令人以為天空根本不存在。

男孩與女孩逃開司法的調查,相互扶持的長大,進入社會的正常的軌道,可是警方透過新的科技,從老人凶宅的菸頭DNA找到他們。即使法官原諒年輕人過去的罪行,背負罪惡的人卻無法原諒重新回頭審視的自己,這對男女舉槍自殺。

到了劍潭站,輪到我感嘆,人永遠無法對過去做出未來性的旁白。

決定雙連站下車去吃花枝羹,填補胸口剛嚥下那口悶氣而空出的位置。

夫妻間難免彼此抱怨,或者單純的丈夫被老婆抱怨,像是:你LINE裡這個女人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小莉?像是:不是叫你晒衣服,你看,洗好了在洗衣機裡悶一天,衣服都臭了。像是:洗衣粉買了沒?又忘記?你怎麼沒忘記買你的香菸?

這時我一定看日文書,表示我努力用功可能打算和日文重修舊好,渾身被奮發向上的氣場包圍,百毒不侵。

日本中山道途中,老張在妻籠宿。

整個春節假期九天,我只看薄薄的文庫本《壬申亂》,講的是七世紀中葉,中大兄皇子與大海人皇子這對兄弟如何聯手打倒權相蘇我氏,中大兄當了天智天皇,立弟弟大海人為皇太子,再後悔,設法改立自己兒子大友皇子,於是天智死後,叔(大海人)姪(大友)為了爭皇位的戰爭。

明明一家人,何苦為了皇位打得你死我活。不就洗個衣服,犯得著老夫老妻搞得如同牢頭對囚犯嗎?

去年春節我看的是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毫無警覺的吃掉一整個鼎泰豐的赤豆鬆糕,老婆回家打開冰箱、關上冰箱、轉過身子、滿臉怒容看我時,正好讀到小說中的一段,馬可孛羅對忽必烈描述一座橋,他一塊一塊石頭的仔細說明。

忽必烈大汗靜默不語,沉思。然後他說:「為什麼你跟我說這些石頭呢?我所關心的只有橋拱。」

馬可孛羅回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了。」

我抬起頭對老婆說:「妳猜馬可孛羅對忽必烈怎麼說?」

後來,她如忽必烈一樣,為了橋拱,原諒石頭。算了。

隨手拿到的書不用解釋,就是隨手拿到。今天中午我隨手拿到二月號的《GQ》,昨天中午則是《古文觀止》。

老實說,隨手最常拿到排行第一的便是《古文觀止》,民國五十九年正言出版社的硬殼版本。它停留在我家客廳書架長達數個世紀──數個年頭,屬於工具書,有事沒事得找找典故的出處,看看蘇軾寫完《前赤壁賦》、《後赤壁賦》,最近是否手癢的寫《續赤壁賦》,成就《赤壁賦三部曲》。

再更老實的說,我家常有小朋友進出,若是太吵,我即隨手拿起《古文觀止》,大家都懂意思了……意思是老人家試圖進入午睡狀態之中,請安靜。

廁所內用的書對身體健康絕對有益,一度我甚至把蓮蓬頭拆掉,淋浴的地方裝設書架,全部漫畫。家裡有兩間浴室的好處,一間當對書的祈禱室。

嗯嗯時看漫畫的好處不用多說,一,不必太花腦筋。二,隨便拿哪本看,功效相同。這個星期我重看寺澤武一的《眼鏡蛇》,古典又華麗的巴洛克體大開本漫畫,使得廁所時間不用再暫時停止呼吸。

不贊成閱讀漫畫版本大小的漫畫,裝訂太緊,得用力翻開,萬一不小心,書會像彈簧一樣彈開,落到地面還好,落到兩腿中間,麻煩大了。

本來金庸的小說也挺適合廁所──沒有不敬的意思──大約二十多年前,一個朋友失戀,借去療癒他千瘡百孔的靈魂。事後他說:金庸小說陪我度過不知怎麼辦才好的失戀期。

本來我想再分一類:失戀專用書,因為他沒還我整套金庸,就,只好算了。

還有一類用在沒事可幹又想安定靈魂時:食譜書。到哪裡我都愛買厚厚一大本的食譜,貪圖印刷精美的圖片,一度受到cod fish、whipped cream之類名詞的困擾,幾經探索,解決名詞的同時,也學會了怎麼品嚐食物──啊,怎麼做出品嚐的食物則賴老婆了。

我在家裡分配到的工作是戰略,她負責戰鬥。

於義大利中部旅行時,某個小館子,我拿出書對照菜單,帥哥主廚對我表達意見,大致他對我的書不甚滿意,因為真正的托斯卡尼食物該問他才對,就這樣我吃一頓精彩的托斯卡尼大餐。

還有一次在西西里的小館子,大約下午兩點,館子介於營業與休息之間,老闆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大口吃麵,並對兩名小弟下達命令,看樣子進了黑手黨類型的餐廳,正想閃人,老闆不客氣的招手叫我坐下,看看我手中的書,不耐煩的交代廚房,然後我有了份自製的義大利麵,短麵而粗,與兔肉醬汁搭配,吃得口腔得到足夠的運動,胃部得到足夠的滿足。

吃完了大哥老闆對我講了幾句英語,我聽得半懂不懂,猜想內容是:

「進餐廳要相信廚師。」

從此我保持相信廚師的信念進餐廳,其間當然不乏失敗的,不過一直相信大哥老闆一定坐在下一家館子,手中尖刀對準我手裡的書。餐廳帶給我希望。

書能拉近人與人、人與食物間的距離,尤其食物的書。

 

五十歲起即有人問我:老張,等你老了,打算怎麼過日子?

這問題引出幾點哲學思辨:既然老了,還費心怎麼過日子嗎?怎麼過日子又和老不老發生什麼關係?

我從來沒有老與過日子的困擾,因為書始終陪伴我。前幾天看史蒂芬金的小說《絕筆》,因為太好看,看得忘記時間,黃昏時妻子回家問三個也頗哲學的問題:為什麼不開燈?你怎麼滿口酒氣?冰箱裡起司誰吃光的?我們家養了喝酒的老鼠嗎?

揮著手中的書回答她:

「呃,我過了一天滿足的日子。」

 

張國立簡介

知名作家∕美食、旅遊達人∕擅長推理小說、歷史小說等。

輔仁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曾任《時報周刊》總編輯,得過國內各大文學獎項,精通語言、歷史、軍事、體育、美食文化,從詩、劇本、小說至旅行文學無所不寫,著作超過六十本。小說《炒飯狙擊手》已售出全球英、法、德、俄、日等8大語種,影視改編火熱進行中。

過去的工作經驗相信,到過現場才能寫出真實的文字。因此為創作出發,一邊旅行一邊構思小說題材。創作時喜歡在海邊小屋,小屋牆上畫滿思路,當線索交焦在一起時就是小說完成之日。近期作品:《乩童警探》系列、《私人間諜》、《大碗另加》、《我受夠了》、《臺灣神鬼傳奇:太子與鐵道上的男孩》等。

炒飯狙擊手套書(無簽名)。
德文版第三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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