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品沁
久聞M奶奶已久,起初由於是她與S爺爺的關係。據說,以往她是名唱京戲的伶人,雖然如今洗盡鉛華,猶不掩其美玉姿容。然這一切都僅止於聽說。
所以當時於腦海裡便浮現出我所熟悉的硬漢S爺爺形象。據我所悉,他年輕時是位威風凜凜的武將,曾歷經過數次出生入死的戰役。那樣背景下最適合配襯有美人為他獨唱一闋戲婀娜婆娑的情景。在凝止的空氣裡,回蕩著無語卻摯深的共鳴。想來都是相當登對的一雙英雄美人。
由於是九旬與七旬長者之間所生發的情愫,是一種相當於追求精神之美的那種企慕,和不為占有和奢求任何什麼的未來,是相當形而上且高尚,發乎情而止乎禮的一種情愫。
我時常總見S爺爺的單獨。聽說他有後代,然我從未見過有誰來敬老院探訪過他。乃至他妻過世幾年後,他仍在他們的房裡保留其妻一如生前的擺設。房間的桌上羅列妻生前的照片,相片之前陳列有妻生前愛吃的零食和可樂。所以我常見一名一身俐落整齊,右肩背著側背包,腰桿挺拔的硬漢,時常於向晚時分出入於敬老院的後院大門,為採買亡妻的祭品而出門。
每當他採買回程的路上,遇見他,他總會隨手便塞我一瓶可口可樂,抑或一包香港桃酥。猶記得,S爺爺時常對我耳提面命地提醒:「如果妳在外面受人欺侮,記得來跟我說!」
很難想像吧,這句話出自一名當時的八旬老翁之口!
然S爺爺軒昂的氣宇和其堅定銳利的目光,著實會令見者永然銘記心中。再其後,S爺爺的耳疾明顯加重,然他身猶當硬朗且行動自如,我只是比宿昔更扯高了嗓音向S爺爺呼喊問好,S爺爺總展開歡顏與我相回應。再後來,幾乎是我喚他,他只禮貌性地對我揮了揮手,就如同路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樣禮貌性示意,卻不帶有分毫情感上的溫度。顯然忘了我究竟是誰。
這種時候,我總佇立原地,回頭望向S爺爺漸行漸遠的背影,直至他完全隱沒於人群之外,消逝不見。然這種狀況並未持續很久,S爺爺就驟然去世。就在這時候,我終於見到長久以來僅止於「傳說」的M奶奶,以及此後我對她,亦如同我對S爺爺的友誼延續。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M奶奶,從稍遠處朝我方向走來時,她略微高瘦的身形,舉手投足間不自覺地流露昔時養成的伶人身段。近看,她生就瓜子臉,完好搭配古典秀緻的五官,且妝容得宜,褐髮齊肩微綣。說起話來字正腔圓、談吐溫柔、行止優雅,有著典型受過文化薰習的上一輩人那般古典氣息。
見M奶奶神情落寞。因為情緒,導致了她胃疾復發,眉間微蹙層層淡淡的憂鬱;她的憂鬱具有渲染力,不自覺揪擰我的內心;不需多餘與無謂的解釋,我自能領略她懷中的心事。
每次,我心裡總想安慰她,關於S爺爺的事,然我就是說不出口。就在一次趁著我和M奶奶單獨兩人共乘一部電梯的空檔,把握住須臾的片晌,和M奶奶多談了幾句話;請她務必放開心懷,情緒影響身體,請好好保重。
就在此時突然脫口而出的:「還有!S爺爺希望妳好好照顧自己……!」
這短短一瞬,彷彿是S爺爺假借我口,向匆匆之中來不及,卻是想對M奶奶訴說的最後話語。此時,電梯旋即抵達M奶奶所住宿樓層。見M奶奶像是卸下肩上負載的鉛似,輕盈地步出電梯之外,向我回眸道再見時她宛似少女,如是鎮日陰霾過後陽光終於撥雲見日那種笑。
M奶奶的笑,我將永誌不忘,當然也包括S爺爺的「鐵漢柔情」,他對我的「耳提面命」。
如果天上每一顆星辰是替代著人間一名死者的眼,我願深信其中一顆垂顧的明星,必然是S爺爺的眼瞳。
正因為一切屬地的,必將衰朽離散;唯獨屬靈的,它終將掙脫肉身的繫縛,不為時空所囿。珍稀之愛,唯天上得現。
而靈魂,必將自死裡復生,回復它原初潔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