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既隱於詩,復顯於文 ——學者詩人楊宗翰

■楊宗翰

2024年5月與黃春明於明星咖啡屋合影,〈兒子的大玩偶〉就是在這寫的。

詩是永遠的初戀:

從為詩狂,到隱於詩

 

我常跟學生說:能夠為詩而瘋狂,是多麼幸福的青春。跟現在吾輩只能困在帳單房貸、考績評等、體衰保健的議題相較,他們的生活樣態或日常作息,還真是讓人羨慕。我讀大學時,絕不會錯過誠品每個月「詩的星期五」,像是追星族一樣看著洛夫等前輩在台上朗誦,整個氣氛迷人到極點,空氣中都是幾分苦澀幾分甜的詩味。白靈老師在耕莘小劇場辦「詩的聲光」,可能是缺人吧,竟把我也拉去演。我只好應付一下必修的聲韻學期中考,飛快繳卷後騎機車急馳下山,就是為了趕演詩劇。林煥彰〈十五‧月蝕〉原本不算難懂:「八點鐘,月在我二樓∕企圖穿窗而過∕∕十五那個晚上,∕我捉住了她∕所以,你們就有了一次∕月蝕∕∕而午夜∕她將衣裳留在我床上∕所以,那晚∕她∕特別明亮」,而我被導演要求先屈身蹲在一個橘黃色大筒子裡,算好時間再跳出來,大跨步蟹行橫走。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在演什麼,只覺得肢體可以這樣展示,既害羞,又得意。近日發覺YouTube上竟還找得到三十年前的演出影像紀錄,幸好畫質甚差,什麼都看不清楚。果然印證了,模糊的青春才是最美。

那次「詩的聲光」跟我們一起登台瘋詩的,還有大前輩管管。這位文學史上超級大玩家兩年前逝世,享耆壽92歲。那一輩資深詩人都對我極好,甚至有時容忍我刻意胡搞,譬如把寫實風格的詩投稿給《創世紀》,把不避艱澀或超現實風的詩投稿給《笠》。年輕氣盛的我,不知道從哪借來的勇氣,覺得別人都搞不懂,所以自行翻譯了「意象派」的信條,投稿後也蒙《笠》採納刊出。我在2000年這篇〈意象派諸信條新譯〉中寫道:「古有所謂『詩辯』者;生此紛紛詩壇,擾擾詩潮之世,以此『譯辯』明志,誰云不宜?余豈好譯哉?余不得已也!」現在看來,就是兩個字:屁孩。

雖然樂於為詩瘋狂,但我後來幾乎完全走向文學評論,很少寫詩。立志要寫《台灣新詩史》後,更要求自己把創作放到這書出版之後再談。沒想到這本新詩史花了廿年才問世,中間實在蹉跎耽誤太久。去年既然出版了新詩史,今年我就該重回創作隊伍,遂推出第一部個人詩集《隱於詩》。遲到總比不到好。人生已過中場,不能浪擲耗費。回到寫作隊伍,容我隱藏於詩。

 

校園是日常生活的重心。與語創系導生班在北教大合影,右一為楊宗翰。

行動派的機智編輯生活:

像我這樣一個編輯

 

六年級世代的文學人,有不少曾經或正在以編輯為業。這個「業」可以是職業,可以是事業,也可以是志業。我這幾年對「以編輯為業」很感興趣,故先後主編了《大編時代》與《話說文學編輯》兩本書,欲藉助眾人之力,一方面重現過往瘂弦等偉大編輯的事功與啟示;另一方面也想激勵一下吾輩或更年輕的文學人,別再一天到晚喊著或自比為「小編」。小編滿街走,氣短志不高,還能夠承擔什麼大任?「大編」之所以為大,是大在心態,大在視野,大在對於編輯這份職業∕事業∕志業的企圖與實踐。文藝可以成學,編輯足以成家,所以我主張這些大編應該被正名為「編輯家」。其言行必須記錄,其編事值得研究。

這些編輯家中兼有詩人身分,於編事及創作上皆卓然成家者,至少有楊牧、向明、張默、瘂弦、蕭蕭、白靈、向陽……我認為應該冠他們以「詩人編輯家」榮銜。當我在擔任編輯、講授編輯、研究編輯、想像編輯時,這些「詩人編輯家」都是學習的模版跟最好的典範。不過世代有別,環境殊異,我們這些歲數坐四望五的「六年級生」,畢竟再也回不去前行代的紙本媒體盛世了。我在公元兩千年前後開始接觸編務,何其有幸,見證到紙媒王國的夕陽餘暉;在編輯工作之餘,還因緣際會成為部落格或新聞台的首批投入者。在homepage或blog上,每個人都突然變成(自己的)總編輯,過癮極了。可以單槍匹馬,可以詩妖8P,一時之間好不熱鬧。豈料廿年過去了,一切都變成失效連結,再怎麼refresh都杳無蹤影。想起來也蠻可怕的:原來網路世界遇到金流斷絕,任何遺跡都可能被完全移除。

像我這樣一個編輯,廿年過去了仍然在編編寫寫,樂此不疲。昔日我曾編過《勁晚報》副刊,待過出版社與雜誌社,邊做邊學該如何編輯、企劃、業務、行銷、策展;現在既主編學報《臺灣詩學學刊》,又替中華民國筆會英文季刊《譯之華》(Florescence)選稿件與訂專題,偶爾也受邀策劃雜誌或協力專案。雖然身居學院圍牆之內,但能夠藉此維持編輯手感,我很樂意,也很珍惜。尤其這些編選企劃都是文學之事,而我本來就很想終生作一名文學編輯——堂堂正正、不容蔑視、不需理由的文學編輯。因為我篤信:文學,就是最好的理由。

 

楊宗翰文集《顯於文》,2025年由華品文創出版。

立足台北,超越性別,讀寫人生——談《我和一枝筆 在路上3》

 

閱讀能不能傳?創作可不可教?——身為一位以「語文與創作」為所屬系所名稱的大學老師,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但那是指接受過至少四年、超過一百多個學分的專業訓練下,最終能順利通過的畢業生,理當對閱讀與寫作兩者具有相當能力。換言之,這個肯定的答案通常侷限在學院圍牆之內。那麼在學院圍牆之外呢?幸好台灣社會還有「讀書會」跟「寫作班」的存在,讓日常生活裡除了正式學校體制,文學愛好者仍有可以精進自身讀寫能力的練功房。

追溯其最早型態,應屬上個世紀五0年代的「中華文藝函授學校」。校長李辰冬(一九0七~一九八三)是法國巴黎大學文學博士,曾擔任燕京大學教授,一九四九年東渡來台。一九五三年八月,李辰冬首度以中華文藝函授學校之名登報招生,次年元月正式開課。他一次開設小說班、國文進修班、詩歌班三個班別,分別聘請謝冰瑩、梁容若、覃子豪擔任班主任。五月,李辰冬又創辦函授學校之代表刊物《中華文藝》,其中便設有函校作業批改示範與學員作品發表,可謂從教學指導、批改評閱、投稿發表,盡可能地照顧到各種層面與不同階段。函授學校雖然跟正式教育制度有別,但在那個時代真正幫助了許多渴望增進文藝知能的青年。軍旅詩人向明就是因為五0年代報名了函校詩歌班,在覃子豪指導下愈發堅定創作志向。還有好幾位讀過函校的寫作者,都像向明般奉獨身在台的覃子豪為師,並輪流照顧罹癌的他走完人生一程,可謂更加彰顯函校此一體制外文藝殿堂的魅力。

比函校發展更進一步者,則是遍地開花的「讀書會」跟「寫作班」。追求自由,掙脫束縛,本為當代文學一大特質。所以發自民間社會、跟校園脫勾的「讀書會」與「寫作班」,完全不用理會任何課綱(全名為國民基本教育課程綱要)束縛,可任憑主事者一己之喜好或偏愛來規劃。雖然如此,但本地具規模、有歷史的「讀書會」,發展至今已成為一道道美麗的人文風景。譬如洪建全基金會於一九八七年成立的「素直友會」,長期推動閱讀風氣與協助會務運作,目前參與其中的讀書會團體約有六十家之多。而「寫作班」大抵又分為團隊或個人兩種模式,前者如「耕莘青年寫作會」及其開設之各式文學課程或營隊;後者如作家阿盛,在一九九四年辭去媒體工作後創辦的「寫作私淑班」,小班教學、自宅授課,堪稱是第一個由知名作家創設的現代文學講堂兼私塾。

這本《我和一枝筆 在路上3》的作者群,全數出自同一個團體,並且兼具上述之函授學校、讀書會、寫作班三重性質——只差在過往紙本郵寄的函授,今日已轉為同步視訊、雲端授課、電郵或Line通訊。會出現此一堪稱「神奇」的文藝團體,最早出自汪詠黛二00四年受託於台北市婦女新知協會成立的「生活寫作班」,二00九年又有由四、五十人組成之「黛媽咪讀書會」。至二0一0年向台北市社會局登記立案,創設「臺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二0一六年再改名為「臺北市閱讀寫作協會」,痛快地撕下了二分法的性別標籤(儘管在黛媽咪讀書會時期,就曾有「天字第一號男學員」)。該協會稟持「先讀後寫」原則,讓成員先厚植閱讀根基,再鼓勵大家結合努力與天分,嘗試提起筆寫作。百餘位協會成員中,職場退休或銀髮族占比甚高,尚無光鮮「文學履歷」的他們常會被視為「寫作素人」。但若經常關注文學媒體版面或各式文學獎結果,便會發現協會成員屢有斬獲,獲刊、獲獎頻率甚高,豈容無知者小覷!僅就二0一三年跟一八年,能夠從成員已公開發表作品中,精選為前後兩部《我和一枝筆 在路上》,即可發現他們以筆為鋤,努力耕耘,其用心實不亞於所謂的「寫作達人」。若要說到有何差別,我倒是更為欣賞書中所錄文章,顯現之生活體悟與生命感受——寫作「達」人之文,美則美矣,往往就欠了這點「素」味。

二0二二年八月承蒙汪詠黛盛情邀請,有緣赴協會「生活寫作班」講了一場。當天在《OR旅讀中國》會議室開放線上同步轉播,也讓我首度見證了協會諸君的尊師重道、認真聆聽與周詳考慮,真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演講經驗,連會後合照的笑容都特別燦爛。我想他們已經很習慣了,一切都是那麼井然有序,按部就班。就像協會會員們先以聽代讀,再嘗試寫作,繼而鼓勵投稿,最後成果又精編細校為這部《我和一枝筆 在路上3》。同樣身為文學愛好者的我,很期待能夠跟大家一起走下去,繼續立足台北,超越性別,讀寫人生。

楊宗翰簡介

楊宗翰,一九七六年生於臺北,現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副教授、中華民國筆會秘書長、《台灣詩學學刊》主編。著有詩集《隱於詩》,文集《顯於文》,論集《有疑:對話當代文學心靈》、《破格:台灣現代詩評論集》、《逆音:現代詩人作品析論》、《異語:現代詩與文學史論》、《台灣新詩評論:歷史與轉型》、《台灣現代詩史:批判的閱讀》、《台灣文學的當代視野》。曾主編《穿越時光見到你:36場歷史縫隙的世代對話》等九書,與師友合編《台灣一九七○世代詩人詩選集》等八書,並策劃「台灣七年級文學金典」、「馬華文學獎大系」、「馬森文集」、「菲律賓‧華文風」、「林燿德佚文選」、「世紀典藏‧賈平凹」等系列出版品。另有與孟樊教授合著之《台灣新詩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