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衣

 ■黃淑秋
 這一天早上,我上頂樓晾晒衣物,兩手忙著,透過衣與衣之間的縫隙,瞧見鄰居的阿嬤也在晾衣服。我們兩家之間,隔開一條小巷和一棟矮房,我在四樓頂,她在三樓頂,居高臨下,這種距離正好打不到招呼,又可輕易地把對方看得一目了然。
 每件衣物一上手,她總是用力一抖,抖直、抖平,衣袖套進長竹竿,向左右平舉,成做體操散開的隊形。長褲一腿穿過竹竿,一腿垂下,擺出被定格的單腳平衡。阿嬤在衣陣中來回穿梭,檢視每件衣服的姿態,不時動手調整領口、腰身、褲腳,像是主人已將它穿戴整齊,馬上要出門似的。
 這讓我想起一個很遙遠的畫面。
 我們管叔公的太太叫嬸婆,伯公的太太叫伯婆。伯婆把手洗的衣物最後用一盆米漿漿洗一次,然後一一披在竹竿上,她仰頭,兩手高舉拉扯、平整每塊布料的每個角落。她穿寬袖斜襟短衣,下身搭著七分寬褲。陽光下,雪白的髮絲閃閃發亮,貼在頸後的小髻如蠶絲團子。那踩著三寸金蓮的小腳危危顫顫地細步挪移,像畫裏走出來的人物。在攤開的大花被單下,她的身子更顯嬌小,好像伸出雙手就可以將她端起來那麼玲瓏輕盈。
 假日是我大洗的日子。下午,我又上樓一次,彷彿時間靜止,鄰居阿嬤的身影還在隨風飄動的衣物間若隱若現,原來,他的晒衣流程和太陽密切合作,午後,還要把將乾未乾的衣物用陽光整燙一遍。每個修正都細緻得讓人看不出來,要再平一點、再直一點、再挺一點。我突然覺得她在晒衣服,也在晒自己,轉身、翻面、轉身、翻面。
 當年的伯婆也是這樣晒衣服的。然而,這年頭要趕班打卡的人哪有那個美國時間啊!也難怪!我家的衣服收下來時,不是翹領,就是縮腿,不然就是整件皺臉的沙皮狗!老一輩的這種精緻文化還真令我望塵莫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