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宇文正
真的是這裡嗎?殘破的社區,所有住民都已搬離,社區名牌標示的是「中興社區」──這裡真的是「影劇六村」嗎?二哥撥開一旁遺留的「立碑」上晾曬的衣褲,依稀還能看到底下「影劇新城」四個斑剝金字,也就是說,村子經歷過第一次的改建,曾更名「影劇新城」,後來不知何時又改名為非常大眾的「中興社區」,而今所有村民撤走,即將再一次進行改建。也許會建成旁邊的「海光一村」那樣的大廈吧?
從社區門口小路往裡走到底,我的老家在緊鄰盡頭小坡邊緣的第二排,雖然房舍已不是早年的眷村樣貌了。這條路,對我多麼意義深重,從我出生的「第一天」開始!是鄰居媽媽告訴我媽的,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我爸回到村子時,是從村口一路哼平劇哼回家的。大家一看就知道了:「樂到會唱平劇,一定是生女兒啦!」
不知是什麼風水,影劇六村包生男孩。幾乎家家都生幾個男孩子,直到生了女兒才停止,我上頭「只有」兩個哥哥,算少的。因為男孩多,取名多陽剛,且富家國情懷,比如有家四個孩子就叫:報中、報華、報民、報國,其中報華是女孩。又如我們斜對面,國俊、國輝、國仁、國英,老么國英是女孩。我爸爸不來這套,沒把我的名字跟著哥哥志字輩往下排,取了「瑜雯」,瑜是因為他覺得周瑜聰明,本來第三個字要取「文」字的,他印象中名字有個文字的都很會唸書,但覺得頭重腳輕,基隆多雨,就加個雨字頭吧。這一加,誤打誤撞,後來遇到算命的都說我命中缺水,這個雨字剛好補上了。
如今我踏上爸爸得意哼唱平劇回家的小路,父親早已辭世,我亦來到中年,放眼一片荒蕪。高跟鞋踩著水泥地,二哥說:「小時候,半夜最怕聽到這種喀喀喀的腳步聲。」
「有女鬼嗎?」
「是憲兵,來抓匪諜的。」
不知道為什麼,才大我兩歲的二哥,對於村中「大人的事」知之甚詳,他知道我們家斜對面黃伯伯一度裝病躲在精神病院,是因為牽涉匪諜案,「病了」好幾年才回家。他說小時候夏天,村裡叔叔伯伯光著膀子,常露出「殺朱拔毛」的刺青、國徽刺青,「我還看過五星旗的……」怎麼可能!那應該馬上被抓去槍斃吧?二哥說真的,「有個收破爛的伯伯,胸前有個國徽怪怪的,一看就是從五星去改的!他露給我看過。他說他當年走錯了地方,跟錯了隊伍,就來了台灣。」我只知道那個收破爛的來,媽媽會拿些不要的東西去,換麥芽糖給我們吃,多少麥芽糖下肚,我卻連阿伯的臉都沒看過。
那時我非常害怕老人,收破爛的、乞討的老人一來,我都會躲起來。有個老人會彈月琴,我躲在門後,聽媽媽去裝一筒米,或是拿幾角錢給他。窮人不願辜負窮人,媽媽總會變出個什麼拿出去。
二哥說的夜半的憲兵皮鞋腳步聲,我不曾聽過,我記得的夜半聲音,一種是大人們慌亂的腳步、之後開始的號哭聲。那是有人來報:在遠方海洋的某艘商船失事了。影劇六村是海軍眷村,我父親退了軍職在基隆第三造船廠工作,許多解下軍職的海軍,選擇薪水高,但風險也大的船員工作,他們叫「跑船」。鄰居好幾個叔叔伯伯都去跑船,大半年回到家,會帶回一些洋物,我很小就有美麗的梳子、會閉眼睛的洋娃娃,都是跑船的叔叔帶回來給我的。我父親沒選擇跑船,不是不對錢動心,他根本會暈船!他在船上經常吐得奄奄一息,這樣的人,卻做了海軍,那是什麼樣的時代噢。而夜半的哭聲,在我的童年裡烙下深刻的印記,在大人奔走的腳步聲之後,第二天,村裡某一家的孩子忽然就成了孤兒,這是我對死亡最早的印象。
記憶中第二種夜半的喧譁,是棒球!我們家買電視,大約就是在民國六十年,巨人榮光那一年,鄰居會來我家一起看,我還太小,再怎麼努力撐,撐到開打時一定睡著,等到被鞭炮聲驚醒,我們的小將已經拿下世界冠軍了。我睜開眼睛,深深感染一群大人的歡樂與榮耀,莫名地感到快樂。這使我迷棒球迷了非常多年,到唸高中時,已經不需要鬧鐘,半夜兩點的比賽,自動會在兩點整醒過來。
我第一個喜歡的運動,自然也是棒球。我跟大哥一國對抗二哥,但我怎麼也打不中球,大哥拿出羽毛球拍給我專用。多年後我喜歡上羽球,可能也因為從小摸熟了球拍吧。眷村女孩普遍男子氣,何況在我們那個包生男孩的村子,我的童年跟在兩個哥哥身後,打棒球、殺刀、抓魚、爬煤礦山,元宵節舉火把上龍門谷,不提燈籠。
我們三兄妹約定了這個秋天(2019)一起回村子看看,沒想到看到的是一個搬空的廢墟。童年的足跡,只有村口那條大水溝還在。我在老家那條小巷來回走著,聽兩個哥哥指認:這個位置是黃伯伯家、這裡是阿耀家、這裡是龍媽媽家……。這些房舍當年是什麼模樣?我該比哥哥們熟悉的,我甚至經常穿梭每一家的廚房。
「影劇六村」村民省籍複雜。我父親是福州人,鄰居多為山東人、浙江人、廣東人,可能臨海城市投入海軍者較多吧。斜對面黃伯伯是山東人,我幾乎不記得黃伯伯的模樣了,卻仍記得他做的蔥油餅有多好吃。跟我父母交情最深的樂家是浙江人,每年過年都送來炒年糕和烤麩;而我父親的酥炸紅醩鰻,我至今仍覺無人能敵。好像村子裡的每位叔叔伯伯都有一兩道拿手的家鄉菜。我是家中老么,老被大人使喚,哥說我是「傳令兵」。我被差遣端菜端餃子端蔥油餅,從家裡端出去,又被鄰家吆喝去端東西回來,逛過一家一家廚房。我穿梭在那些穿著汗衫、四角褲,汗流浹背的伯伯的腳邊,不記得他們的臉,可能是因為我還太矮的緣故吧。
如今回想,他們真喜愛做東西啊,他們把那麼窮的日子過得那麼有滋味,然而算一算他們從軍的年紀,都是二十歲不到就離開家鄉,以中國人的習俗,這些男孩子在家時,恐怕根本不曾下廚吧,誰教他們的呢?
幾年前,我因為孩子上了高中,沒有營養午餐可吃了,為了給他做便當,意外開啟自己「飲食寫作」的新天地。然而真要自己做菜,一天一天老實做,才明白所謂「家」的味道是生命裡多深層的底蘊。我對眷村的記憶比兩個哥哥模糊太多,卻意外在廚房裡,在燉牛肉、?q擀麵糰的時刻裡腦海浮出童年在各家廚房遊走的畫面,氣味的記憶。於是我明白,那些叔叔伯伯,以及我的父親,在這裡安身立命,回不去家鄉,見不了親人,思念、鄉愁這種文謅謅的字眼,他們從來不說,他們就只是一遍遍做著家鄉的食物、記憶裡母親的菜餚,把想念,揉進麵粉裡,融進一甕一甕的酒醩裡,哺育在這片土地長大的兒女。我是村中少數的女孩,在一家家簡陋的廚房裡,我曾得到神祕的傳授。
今日我才懂得。
宇文正簡介
宇文正,本名鄭瑜雯。美國南加大東亞語言與文化研究所碩士,曾任聯合報副刊組主任。著有詩集《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海水漲滿我的雙眼》;小說集《台北卡農》、《微鹽年代‧微糖年代》;散文集《那些人住在我心中》、《庖廚食光》、《文字手藝人:一位副刊主編的知見苦樂》、《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及傳記、童書等二十餘種;主編《文學星空下──聯副70》、《九歌99年散文選》、《2023臺灣詩選》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