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夢境之貘與詩的召喚——詩人陳威宏專訪

■許微微

在春夏交替、氣候多變的時節,詩人陳威宏帶來了他的新作《夢之貘對我說》。在臺大公館的咖啡館一隅,落地窗外綠意搖曳,為這場訪談增添幾分詩意的氛圍。這是他第五本個人詩集,延續一貫的創作核心,「夢境」始終是他最深層的關懷與想像來源。

「人生如夢,乍聽之下好像只是幾個簡單的字。」威宏說,人生之所以殘酷而美好,在於「遺忘」的必然。記憶未必需要太久時間,便會開始模糊不清;當我們重溫回憶時,每個人彷彿是用腦在「寫詩」,一次次美化,主觀地重述那些真假難辨的情節。反而是詩人用筆寫下的詩,有時還更接近真實。

從神獸到詩意象的召喚

《夢之貘對我說》中的「貘」,原本是中華文化中的神獸,後來傳入日本變成了能吞噬噩夢的「食夢貘」。巧合的是,詩人的生日正是「世界貘日」(World Tapir Day),這個有趣的諧音,促使他將詩集命名為《夢之貘對我說》,別無他選。

那麼,貘究竟在夢中在詩裡,對詩人說了什麼?威宏分享了一段記憶:某次帶學生到臺北市立動物園校外教學時,他看到了活生生的馬來貘。「牠其實長得四不像,像豬又像牛,只有黑白分明的兩種色塊,遠看又有點像熊貓。」他不禁感嘆,貘曾經是亞洲常見的動物,卻因為人類開發及地球生態改變,如今在中國絕跡,「貘」變成全球需要保護的瀕危物種。

 

詩人也是瀕危物種

當今詩人的命運,或許跟貘有點相像,也屬於瀕危物種。「無論在中國古代,還是歐洲中古的吟遊詩人時代,詩人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吧。至少在RPG遊戲裡一定要有,雖然戰力低微,但能躲在後方幫隊友恢復生命值。」他笑說,詩人之所以存在,正是用詩歌為人類帶來療癒之力。

詩集《夢之貘對我說》收錄五十餘首詩作,有根植於現實的感想,也有許多虛構的美學展演,展現詩人豐富的詩意光譜。陳威宏相信,「詩的隱藏就是一種顯露」,那些未完成的回憶與遺憾,可以透過詩的形構而變得完整。「每一個人讀詩,不是讀別人的故事,而是從中找到自己的幻影。」

在這本詩集中,陳威宏特別鍾愛其中一首〈在夕陽下行動〉。他說,詩人的本質就是永遠的「在野黨」,質疑既定的權威、關懷邊緣,要有不願意被收編,一直說實話的骨氣。他所欣賞的詩人,即便風格再抒情,也總藏著對現實的黑色幽默,認真嚴肅地搞笑。那不僅是詩人的童心未泯,那也是未竟的淑世理想。

 

生活的瓶頸與突破

距離前作《搖籃曲和雨的包裹》已逾兩年多,今年春天發表新作《夢之貘對我說》,威宏坦言,自己的心境已有所不同。新冠肺炎疫情後的世界,讓現代人重新意識到身體的脆弱與物質性的限制。「我們的身體,其實比想像中更不堪一擊。末日預感與無常的現實,使人可能轉向享樂主義,或作出與過去截然不同的人生選擇。」因此,詩人在現實中轉換跑道,從導師帶班改為辦公室工作,開始體驗行政菜鳥的職場生涯。

「其實第一時間聽算命老師說,我適合從事行政工作時,還覺得莫名其妙,從沒想過自己會走上這條路。」結果,算完命之後不到一個月,陳威宏就受到主任的邀約,因而就任研究處推廣組。這一年多以來,詩人彷彿化身學校小編及公關,體驗編輯、寫稿、企劃人員與接待外賓的各種「雜活」,過得有趣而精彩。

「原以為還能有時間寫詩,結果工作忙不完,回家還要連線電腦,繼續趕工才能完成。」這樣新鮮忙碌的行政生活,不免對創作產生關鍵性的影響。詩人說:「那一陣子幾乎寫不出詩來,因為無法讓自己待在寫詩狀態裡,他坦言《夢之貘對我說》或許會是他最後一本詩集。

詩人不想悲觀的認定如此,然而,每一次寫作都是獨特珍貴的經驗,也必須要有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決心去寫才行。不過陳威宏也說:「我不會後悔踏入行政。因為成長與體驗,往往來自於踏出舒適圈的那一步。」正因這樣的心情,他一度推遲詩集的出版期程。

 

迎向AI浪潮中的詩意堅持

任教於臺北市中正區一所明星小學,十多年來陳威宏見證了數位載具與AI技術對教育現場的劇烈衝擊,也觀察到文學面臨的轉變。「目前AI寫出來的詩,還太過樣板不知所云。」詩的語言跳躍,短期內暫且難被超越。不過AI會越來越聰明,如果人類惰於思考,那麼詩歌的存在必要性也會受到質疑。他提醒年輕寫作者,「寫詩還是得回到最基本的事:認真生活、閱讀,與持續地書寫。」畢竟沒有人能夠代替你沉澱自己。

 

下一站,流浪在萊姆街

談及未來計畫,陳威宏透露,他正在醞釀一部詩集《流浪天使在萊姆街》。他虛構出一位流浪天使,一方面嚴肅反思人類行為,另一方面又享樂主義的姿態迎向末世感。

對天使而言,「助人」的舉動並非道德驅使,而是想要獲得體驗而已;若不介入,他就與事件毫無關聯。他想問:「人類如何思考?怎樣生活?為什麼人類如此多的缺陷,卻仍然深受上帝的寵愛?」他覺得寫詩也像這樣,詩人未必真正的同情共感,但仍要試圖以天使無瑕的眼光,探索人間意義的種種可能。

除了詩歌之外,陳威宏也在進行言情小說、諷刺劇本、改寫童話、翻譯詩選等計畫。希望轉換文類創作的跑道,盡量讓自己保持寫作的新鮮感。「詩以外的文類我不擅長,也未必會選擇發表;但是如果真的有一天問世了,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支持。」且讓我們拭目以待懷抱初心的詩人,再次走上新的寬廣道路。

在《夢之貘對我說》之前,陳威宏已出版四本詩集,這些作品展現出詩人對夢境、人生與寫作的探索,一步步用筆築修行之路,深刻凝視人生的軌跡:《夢遊幻境:我的隱形花園》(2017):這是詩人在文壇的初啼試聲,詩是一種自我不可缺少的印記,在現實情境中恣意揮灑青春,享受美好的愛情。在超越十年的Zing精選創作集子中,我們可以看見詩人對各種生活題材的紀錄與發想。

《我愛憂美的睡眠》(2018):詩人的第二本詩集,寫內心如同夜月的孤獨感,形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執著寫作之心彷彿著魔,詩歌在不知不覺中已變成了生命的枷鎖,家庭責任的罪惡感。當時,詩人無法欣然接受這樣的自己,可是若回顧其創作歷程,這也是最黑暗的,最毫無保留的用心之作。

《獨角的誕生》(2020):走出人生病痛的谷底後,詩人以藥以詩歌創作重新續命,緩步構築理想的天地,以更冷靜自省的筆調,拉開與現實的距離。除了是在閱讀中與古人相遇,也是更認真地思考信仰與天命所在。

《搖籃曲和雨的包裹》(2022):世界籠罩在新冠疫情的恐懼裡,詩人只能透過微型、不完整的生活敘述來鼓舞自己。肉身侷限種種,透露出不可避免的「無常」,也是將「苦難」視為人生轉變的重要契機,靈魂可以因此醒覺。

陳威宏的詩

暗紫的夢諭我輕撫著它

語辭的毫刺讓它點了火
拿來刻紋,我向格子窗探出頭去
街市依然是刑虐的眼光

一條條漫血的巷路。不停的燃燒
闇黑的夢啊:那僅存的曲折小徑
繫在我雪蒼色的後背上

風吹時草低,碎紙燼紛飛
夢諭透出血瘀的暗紫
頭緒我輕撫著它,可我不能究竟

只能選擇遷就。祕密。我前進,前進——
欣羨自己以一個不被假迫的日子
去追尋另一種不存在的安寧

——刊於《秋水詩刊》第一八七期,第九十七頁

沉睡之後的事

想必你知道
流動的陽光與禁錮相等的死亡
都是你沉睡之後的事了

冬日的臉龐還在窗邊聚集
堆著蒼,疊著白,口齒不清的它
試圖解釋群眾瑣碎的疑惑

我們可以離開彼此嗎?
像不管事的琉璃蛺蝶
學會各自燦爛,時而展翅
穿著寶藍或墨色的裙紗
在碎裂的暮霞鋪滿露臺之前
我們要為彼此折翼

原諒時間,但我們不願被歸納成
善良。明白這一切不過是
刻意之舉,叩問聲啄啄:

一顆孤獨自由的心
可否迎向未知的大夢?

——刊於《乾坤詩刊》第九十九期,第三十五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