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詩寫我愛

■古月

(一)

每當回望,我總覺得,生命是一首無盡長詩。它在黑夜中緩緩展開,在月光下,閃爍著淡淡的光芒。

1944年,在戰火與飄零中,我誕生於湖南衡山。三歲那年,父親便離我而去,那是一場在我年幼心田中,無聲的地震。隨母親、隨軍隊,我們一路遷徙到重慶,寄居於叔父的庇護之下。

我常想,那時候開始,我就學會了「等待」,也學會了「缺席」。

父愛的缺席,讓我的心靈,有了無可填補的渴望。

孩童時,我依靠故事活著。《一千零一夜》的女王,每一夜都在絕望與希望之間織夢。我也在書頁間建造自己的微小王國。在《水孩兒》的清涼溪水中,我看見世界仍有純淨;在《紅樓夢》中,我見證一場繁華落盡的輕嘆。

那時,我尚不知道,詩將是我的命運。只是在每一個靜靜的午後,翻閱著一頁又一頁,內心有一隻細小的鳥兒,輕輕振翅,無聲歌唱。

 

(二)

中學時,我遇見了更多的文字。《浮生六記》成為我靈魂的私語。及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雙城記》裡為愛犧牲性命走上斷頭檯的卡爾登,他們的窮困潦倒,在滄海桑田之間,相擁而行,儘管生命終究將他們分離。卻明白到沒有經歷過苦難的愛情,不足以長久。而苦難,不只是眼淚,更是沈默,是長久的等待與無言的守候。

我雖沒受過正統教學,卻領受到古詩詞對人生凄清典雅的感悟。尤其李清照的詩詞,她把前半生只羡駌鴦不羨仙、愛情婚姻的風花雪月,徹底落實在生活中;後半生思念先夫的哀愁及憂國憂民的情懷,寄情於凄美無比的詩詞,予我心境有很大的影響。

當我接觸到西方文學,更對雪萊覆舟,拜倫灑血悱惻絕望又浪漫的氛圍裡,充滿了憧憬。

基督教的信仰,在我心中落地生根。

禱告的時刻,我將自己脆弱的愛與渴望,一一交託。

在教會。在聖經書院,我學會了如何把祈禱化為行動,把感情凝練成詩。

第一次真正寫詩,是在《葡萄園》詩刊。〈當你憂鬱的時候〉,那首小小的詩,如同一個孩子,在黑暗中尋找微光。

後來,我認識了李錫奇。

他的畫,抽象而炙熱;他的靈魂,似火又似水。我們相遇、相知、相愛。

命運讓我們一同編織詩與畫的夢境。

(三)

我的詩,從一開始,就是在情感中誕生的。正如辛鬱前輩所言,我專於用「情」。

情感,不是淺薄的潮汐,而是深海的暗流。每一首詩,都是我在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潛水,一次又一次,帶著心跳回到岸上(紅塵)。

在《追隨太陽步伐的人》中,我將青春的炙熱、迷惘、尋索,一一寫下。

那時,那時我二十出頭,認為心裡有太濃的陰翳,尚未學會與世界妥協。對紅塵俗世充滿眷戀,仍冀望著詩、文字中百般的心思念想,能夠解答自身對生命的疑惑,也尚未懂得,愛,有時比恨更需要勇氣。

李錫奇為詩集設計了封面。

那是一個象徵,我們的生命從此交織,在藝術、在愛情,在每日的柴米油鹽與夜半低語中。

(四)

1969年7月,阿姆斯壯登上了月球。

那一刻,世界為科學喝采,但我卻在心底哭泣。自古以來,月亮是人類靈魂的寄托。是無數詩人的夢中歸宿。

而今,月亮被證實為荒蕪的岩層、死寂的平原。人文神話破滅,像一場無聲的革命。

於是,李錫奇與我一同創作《月之祭》。他創作十幅絹印版畫,我寫下十首詩,每一首都是一次祭奠。祭奠失落的浪漫,祭奠滄桑的月光。

在〈月之晦〉中,我寫:「思緒如螢火蟲,而我卻愚昧如蛾,在火中風化自己。」

在〈月之航〉中,我吟詠:感覺月亮總在那裡,真正漂泊的,是我們。這些詩,是我的哀悼,也是我的祈禱。

在科技的勝利之上,我為自己保存一縷溫柔的記憶。

 

(五)

婚後的生活,不是傳說中的浪漫童話。李錫奇熱愛朋友,常常邀請友人來訪。我學會了烹飪,學會了微笑應對。我的交友圈逐漸縮小,除了上班,生命的重心,從詩稿轉向廚房,再從廚房轉回深夜的燈下。

那段日子,我以女性的耐心,織補著生活的縫隙。在細碎的日常中,我仍以詩守護著自己最後的一畝心田。

後來,他先我而去。在無數寂靜的夜裡,我獨自對著星空低語。寫下〈送別──致錫奇〉時,我淚流滿面。

「你已穿越回到了童年∕丹青麗焰繪百川∕徒留驪歌聲聲催唱∕豈是一壺濁酒衷腸∕能卸夢中清寒」

愛情沒有終章,只留無盡的回響。

 

(六)

疫情來臨之時,世界封鎖,街道空寂如荒原。

在那樣的日子裡,我寫下〈落沙〉:

「清朗的日子不再∕驟然面臨懸崖邊緣∕黑水的潮汐洶湧∕肉身形成一座廢墟」

我看見人類的脆弱,也看見人類的不屈。即使隔離,即使孤單,詩仍然是心靈最堅定的橋梁。

我寫淡水,寫貴州十二背後,寫安徽桃花潭,寫給威尼斯,寫西班牙、葡萄牙落卡岬世界的盡頭,海洋的起點、寫歐洲世界每一個還在呼吸的角落。

須文蔚說古月的旅行書寫中,〈謐語〉一一於貢格爾草原最為特殊。她醉心內蒙古草原的異國風情,她眼中所見與心中雀躍:「隨著日光的移動,一顆心像繫不住的風箏,只想隨著雲去流浪。……在黑夜白晝無邊際的歲月裡,默默地唱著〈生之歌〉,隨性姿意地綻放,呈現著生命的純淨。」

在文字中,我與遠方的人們彼此守望。

 

(七)

回首一生,詩是我唯一不曾背叛的愛。我不隨流俗,不為潮流所動。即使孤單,即使緩慢,我仍以自己的節奏,走在這條幽微的路上。詩寫我愛,愛寫我詩。

前輩詩人羊令野在我詩集《我愛》(1994.9)評介我的詠月詩說:「過去『追隨太陽步伐的人』,現在循著月亮旋升,前者是奔放的熱情,激發了詩的美感世界,一種春日繁花展現,這正是少女時代的古月,所擁有的本色。而現在這支心之筆,一觸及月的世界,它就是溫柔的旋律,奏出生命的水花。……總之,這是月亮之變奏從其內心發出了神秘的訊號,給所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人。」

林清玄在《我愛》詩集序中說:古月的月亮組曲的詩歌,時而古典:

「天水一色/天上有水/水中有月/兩相溶悅」(月之芒)

時而淒美:

「經過襌濾,冷凍後/斑剝成片片碎瓣/恁你踐踏/一如踏在春的面頰(月之晦)

時而清絕(月之祭),時而浪漫(月之隱)。

白靈在《巡花築夢》序文〈戲夢人生〉中「一段情 在戲台上發酵/人一生的苦短/不若戲台上游夢的長……」指此詩說:情和時光都不能複製,只有搬上舞台(乃至夢中)……生命苦短,遊夢變長,夢如演戲,再現、重構、乃至吐出了時光吞噬咬碎的一切。

此時她面對世間一切美的事物是:「美麗的情節如同/美麗的夢/只有瞬間沒有以後(〈飛去的小鳥〉首段)。

大陸著名的文學評論家劉登翰在《探月》序中說:「一向以抒寫幽怨和哀傷的古月,在晚近的新作中,有著更具現實暴發力的陽剛的另一面。她千禧年前後的一些作品,如〈蝴蝶的記憶〉、〈他的臉是一條河〉、〈鬥牛士之悲歌〉等。特別提出〈蝴蝶的記憶〉寫於千禧年,被稱為「戰爭之島」金門的一次詩酒會活動(劉教授亦受邀參加)留下的作品:

 

「自槍管的硝煙裏

飛撲著一隻折翼斑爛的蝴蝶

在祠下的社鼓聲中

仍昂然地舞著一則九歌……

找不到哭牆

只有戰爭的記憶」

 

 

在傷過、痛過、哭泣過的戰爭中痛陳在歷史和不甘歷史燒炙中,以另一種亢烈悲慨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

世界詩人大會主席楊允達在詩集《燃燒的月亮》序說:古月的詩想象豐富,充滿激情。例如:「詩是溫暖的/卻以冷漠包裝/冷的詩如泉水/是寒冷的月亮/在寂寞的夜裡/默默地燃燒」(燃燒的月亮)

李進文在(《夜,向你撒了謊》詩集推薦序)寫到【輯二】「古月她以秋季的節令開場,自秋詩篇篇,進入冬之小雪大雪,再回到流蘇與苦楝的春日。她延續【輯一】歲月的滄桑基調,「落筆/全是光陰的留痕」,然而她添加了季節的旋律,尤其是繽紛善感的晚秋光譜,那樂音、那顫動、那起伏從大自然之萬籟匯流到一顆詩心,且歌且旋轉,彈指間,她「企盼一個指尖的溫度/撫慰寂寞的靈魂」、「詩是靈魂的代言」、「山花寂靜/處處都是詩」,靈動字語,抒情韻腳穿梭於晚秋人生……)。

 

(八)

時間的壓逼,讓我更懂得珍惜每一個轉瞬即逝的美好。

我是純然感性的人,寫詩於我是淺嘗細啜地、撥弄我生命的弦琴。孤獨性格讓我多了份寂靜、敏感。受到徐志摩新詩的影響,從而喜愛並沉浸其中。當我接觸到西方文學,更對雪萊覆舟,拜倫灑血悱惻絕望又浪漫的氛圍,充滿了憧憬,終而糾纏終生。

非常同意象派詩人龐德的話,他說意象是創作形而上的靈魂。確實意象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就像風你模不著它卻確實存在。我的詩中常出現個「他」,這個「他」就是我傾一生的追求,然而它只是個未知的意象,它虛幻如夢,那麼遠又這麼近,我的心思意念跟著意象走,我詩故我在,它就此繞著我的生命運行。

如今,我仍靜靜地寫著。寫天上的月,寫心中的人,寫那無數次在黑暗中掙扎著發光的自己。

 

因為,哪怕歲月如流,哪怕孤獨如海,

詩,依然是我,

唯一的,

歸途。

古月簡介

本名胡玉衡,生於湖南衡山。《創世紀》詩雜誌社長。

曾獲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世界詩人大會第四十屆桂冠詩人獎。

詩作獲選廣州花城出版社《水仙花的心情》和湖南文藝《台灣女詩人三十家》選集。

著作出版:

詩集:《追隨太陽步伐的人》、《月之祭》絹印專輯、《我愛》、《古月短詩選》中英對照、《浮生》、《探月》、《巡花築夢》、《夜,向你撒了謊》、《燃燒的月亮》中、英、法對照。

散文:《誘惑者——當代藝術家側寫》

傳記:《九邊處處蹄痕——先烈吳祿貞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