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因為「詩」與「戲劇」 ——對世界的愛沒有終點

■郎亞玲

如果命運是一齣無法重來的劇,我願以詩封印過往,以戲劇解放靈魂。任光影流轉、人世喧囂,心中那座無聲的舞台,始終燈火未熄。

  父親與我  

跨過闔家團圓的除夕夜,今年的大年初一凌晨三點,父親在睡夢中辭世,享壽105歲。說實話,我並沒有太過悲傷的感受,一方面是因為他無病無痛,這場離去,彷彿是他自行選擇,且從容安排的終章;另一方面,作為白恐時代的受難者,他出獄後的人生,竟異常平順安穩,那是他自我生命的深刻覺醒,一場努力努力為兒孫活出典範的旅程,無疑他做到了——化悲劇為喜劇,演繹了一生漫長的超脫。

十多年前國家人權館與中央研究院的一次訪談,開啟了我面對父親白恐遭遇真相的好奇,隨後,藝術家蔡海如的策展邀約,也讓我不再隱身幕後,冷靜描述威權壓迫下的靈魂,我走向台前,控訴被踐踏的生命與被打壓的人權歷史。自此,我不再逃避家族的過往,也不再掩飾歷經的磨難,揭開隱藏的傷疤,尋求藝術的撫慰,我終於明白,當年選擇「戲劇」成為一生志業,其實隱涵了與生命內在最幽微、深沉的連結對話,那是創傷、也是遺憾、是殘缺、更是痛苦;然而我卻要在從事劇場工作三十年後,才真正領悟——「戲劇」從來不是才藝或專長、而是一種生命的破口,是無法迴避、必須承擔的使命,也是活下去的一種「自我詮釋的形式」。

因此,我編導的舞台劇,始終和歷史、療癒、自我救贖密不可分。

  我與詩  

國一,與母親同校,母親被告知,我智商是全校第一名,高達175,是所謂的天才兒童。按理說,這應該值得大肆慶祝一番,但對於一個父親已不知去向的家庭而言,那樣的光環,實在是微不足道。

六個正在逃亡中的旅行箱(唐天攝影)

就在那一年,我開始寫詩,詩,也就此成為我生命的基調。

沒有甚麼理論的引導,也沒有任何師長的教導。對我來說,詩是另一種特殊的語言,是密碼、是夢話、是囈語,沒有人看懂,也沒有人聽懂,無妨。至少,是「安全」的書寫,只有經歷過白色恐怖的人,才會明白,被剝奪人權的時代,書寫本身便是一種高風險的行動。而「詩」,作為一種小眾且隱晦的文類,相對安全得多。

也許是內心殘留的陰影,直到現在,除非受邀,我極少主動投稿,也從不參加比賽。對我來說,寫詩是一種極其私密的事。我的第一本詩集《愛若微塵》,遲至2013才出版。第二本《我和你,馬里亞納海溝》則又隔了十年,去年才悄然問世。

青春期到大學畢業這段歲月,父親身陷囹圄,家庭破碎,本該擁有的關愛瞬間瓦解,敏感覺察到人情澆薄、人際疏離。匱乏愛成為文字宣洩的出口,悲傷中亦尋得救贖。每當與人談起自己的詩作,總是帶著幾分自嘲的語氣說道;

「我的詩,都是情詩喔!」

詩裡有曲折、有遺憾,也有歡欣與滿足,記錄著愛的滋味。

  我與戲劇  

至於開始從事舞台劇的創作,則完全是一場偶然的命運轉向。

雖然因父親的缺席,我度過了既壓抑又與人群疏離的青少年時期,但課業仍維持了不讓大人憂心的水平。第一志願師大美術未能考上,也沒有重考,便認命地進入東海大學中文系就讀。在學期間,我和戲劇並沒有任何交集,戲劇的資源極為貧乏,然而,命運總會在不經意的縫隙中悄悄鋪展。

間接給予我啟發的,是當時普遍為人熟知的詩歌朗誦,在一次又一次的編排演出、參加比賽迭獲佳績後,登台表演這件事再也難不倒我。語言表達、肢體運用、服裝造型、音樂搭配、甚至道具運用的巧思……,戲劇表演所具備的美學元素,竟在詩的吟誦中,一一展開,那些年,經過不斷揣摩、玩味,我也因此在無意間打下表演的根基。

25歲,正在撰寫碩士論文的我,忽然病倒了。

從小體弱多病的我,起初不以為意。豈料,但疼痛從雙腳底部,快速蔓延至全身,關節、肌肉、骨骼無一倖免,伴隨發燒、腫脹、僵直、無力等症狀,很快臥病在床,日常生活逐漸崩塌。。無法教學、也中斷論文寫作,以當時的醫療條件,遲遲無法確診病因,拖了一年多,直到特殊血檢,才斷定是「類風溼性關節炎」。

西醫的結論猶如一紙宣判:「無藥可治,只能以類固醇緩解病情。」

被宣告無藥可治的那一刻,任誰都會不甘心,於是我踏上一個尋求靈藥的長路,中醫、民俗療法、偏方、健康食品……五花八門、無奇不試,結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瘦了荷包。

那年鎮日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蒼白無望,全然無法接受自己身殘的命運,期待中的奇蹟始終未曾降臨,病魔啃噬著身心,摧殘僅餘的自尊。當刷牙、雲常不過洗髮、端碗、夾菜、咬合、轉頭、蹲踞、上下樓、開車……,這些v的動作都日益艱難時,感受死亡的陰影,近在咫尺。

夜,散落在愛的臨界(唐天攝影)

當人一無所有時,也無須再懼怕失敗,當身體失控,反而讓頭腦分外清明;當生命陷入絕望時,靈魂卻帶領你朝向另一層的體悟。

某日,想到自己即將消失,而地球依然照常運轉,不禁感傷,開始思索個體存在的意義與生命價值。忽然釋懷,自己無法念博士了,恐怕連碩士學位也拿不到。既然無法做學術研究,那就斷了此念,反正也不知能活多久,不如想一個當時沒甚麼人做的事來做。

瞬間靈光一閃,「劇團」兩個字,赫然浮現腦海!

  頑石劇團  

為何是「劇團」?此因纏綿病榻日久,過著自我封閉的孤寂生活,強烈想要與人互動,也許是生命走到低谷,讓我不再畏懼改變。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就當下決定來「演戲」吧! 於是我從床上掙了起來,停止自怨自艾,開始籌組我的劇團,還取了名字「觀點劇坊」,想要以在地的視角,看見世界。當時台灣的舞台劇才剛開始興盛,比較活躍的劇團只有在台北,所以我就這樣創立了大中部地區第一個現代劇團,並成為小劇場運動的先行者之一

對我而言,「戲劇」是上天賜予我的第二次生命。

因為戲劇創作,轉移了我對疾病的注意力,我將目光從病痛轉向舞台,不再沉溺於悲觀絕望。經由戲劇,我可以跳脫自身的經驗與時空的桎梏,從無數的故事情節交織中獲得療癒。此外,無論是演戲、導戲、教學都需要身體的投入;也因此,我學習到不少有關身體、肢體運作的知識與技巧。成為此類免疫疾病的「模範生」,每日勤奮鍛鍊身體,幾十年沒有被疾病擊倒。我甚至回到母校攻讀美術研究所,一圓年輕時未竟的夢想。

兩年半前,我接受雙膝人工關節置換手術,歷經復健,此時的我仿若重生,不久我便創立了複合式空間——「亞書藝所」,將美術與戲劇並存交融,成為台中藝文交流與藝術教育的新場域。

我的戲劇內容與形式大約有幾個方向,「觀點劇坊」時期以實驗精神的小劇場形式為主。「頑石劇團」時期以社區劇場脈絡為主,後發展為「歷史劇場」,同時兼創作「兒童劇」。近十年以自身經驗,著墨白恐與人權主題,形式上則有「音樂劇」與「跨界藝術」(如演詩)的嘗試。

因為和戲劇結緣,我的人生與事業都和戲劇發生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推動「社區劇場」概念,參與了「大家來寫村史」運動。如921之後,持續以「戲劇療育」助人。之後先後經營歷史空間——「大溪公會堂與蔣公行館——大溪藝文之家」與「鄧南光影像紀念館」。文創空間規劃經營——台中「玩劇島」、揚州「青麥坊」,以及目前的「亞書藝所」。

三十多年劇場生涯,並非一帆風順,而是經歷了非常多的挫折。但最後,我始終不曾離開,戲劇讓我不離不棄;我想,那絕非偶然。我的家庭曾經經歷旁人難以想像的重大變故;我曾十分自閉孤僻,與人群疏離,滿腦子充斥著悲觀的念頭,屢屢想要自殺,手臂至今殘留著刀痕。然而家庭變故、感情波折以及身心健康上的挑戰,這些經驗反成為我日後創作的動機與素材。我相信透過戲劇的「角色創造與重建」之過程,可以協助吾人重新整理自身的情感創傷與生命故事。而「生命經驗的重構」,讓劇場成為情感共鳴與心靈復原的場域,是我作品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核心

如今,即將步入老年的我,卻越來越開朗豁達,我已重拾年輕時寫作的喜好,除了繼續寫詩和劇本,同時寫藝評,也期待明年出版第三本詩集,和送給父親的小說《記得,因為愛》。未來希望能繼續融合創作、療癒、教育與社會參與,一本人文關懷與藝術熱情,賦予作品真誠感動。用戲劇來訴說歷史與社會的創傷,幫助人們走出生命困境。

用詩封印痛苦,用劇場解放靈魂——請與我同行!

   頑石劇團簡介   

「頑石劇團」成立於1994年,前身為「觀點劇坊」(1987),是台中市在日據時代以後,第一個成立的現代劇團,是由資深劇場人與戲劇教育學者郎亞玲所創立。堅持發展「在地觀點」的劇場形式,並以原創劇本,創作出別具風格及在地特色的戲劇。1989年獲得了文建會頒發熱心推動戲劇有功人員及團體獎;1991年並獲得文建會「全國優秀社區劇團」的殊榮。她對社會、歷史、環境的探討,具備了強烈的社會使命感。挖掘並運用各種文史素材,多種戲劇形式和風格的實驗;並不斷與時俱進,挑戰藝文生態的種種變化,試圖朝向更具影響力和永續經營的目標。

近五年重要演出:

2023《泅向自由之島——崔小萍的餐桌對話》台中亞書藝所
2022《含笑花-陳進》/台中港區藝術中心
2022《六個正在逃亡中的旅行箱》/篤行1913生活劇場
2020《夜,散落在愛的臨界》/台中歌劇院小劇場
2019《青鳥》/台北親子劇場
2018《瀰漫的雲》/台北紅樓劇場
2017《記得——因為愛》/台北永安藝文館表演36房房頂小劇場

   郎亞玲簡介   

現任「亞書藝所」、「頑石劇團」藝術總監。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主修美學、文學批評。東海大學美術研究所碩士,主修策展、藝評、行為藝術。1987創立台中「觀點劇坊」,為台灣小劇場運動的先鋒。1994創立頑石劇團,擔任藝術總監、編導至今。中學開始詩的創作,擅以詩之結構意象創作劇本,並以「社區劇場」的操作模式,在舞臺上重現臺灣的歷史軌跡,原創劇本已超過五十齣。現任逢甲大學兼任助理教授,與靜宜大學講師,教授劇場與表演。曾出版詩集《愛若微塵》(2013)、詩集《我和你,馬里亞納海溝》(2024),藝文評論散見《WAVES生活潮藝文誌》季刊,《報新聞》專欄等電子媒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