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走入宜蘭.走入詩


■楊書軒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裡說:「對於那些經過卻沒有進入的人而言,這座城市是一個樣子;對於那些深陷其中,不再離開的人,則是另一個樣子。」宜蘭市在我眼中最具備這樣的潛力──

一代風雲人物蔣渭水、開創舊城一帶文風鼎盛的楊士芳,黃聲遠的蘭城計劃,讓大小朋友為之風靡的幾米公園、酒廠、古蹟、傳統美食等等,既傳統又現代,二百年的文化底蘊,像漫步在歷史的長廊裡,你看著風景,看著它一再翻新。

津梅窯場

我站在津梅窯場,看著宜蘭縣保存得最完整的十三目窯,和一座聳立天際的煙囪,站在下方仰望,遠比鏡頭中更壯觀。

不同於中國常見的青色磚頭,呈現較沉穩、內歛的一面,紅磚頭顯得更活潑也更有朝氣。鳥嘴造型的排水設施,顯得靈活而討喜。

宜蘭境內最早曾有二十多座窯場,日本人發現津梅一帶土質好,更適合製作磚頭,於是在磚窯興盛的年代,想像那些磚塊熱呼呼的出爐了,而一旁的住家,把溼冷中不易曬乾的衣服,挪到窯內,堪稱傳統版的烘衣爐,而剩下來的煤,物盡其用,用來燒火煮飯。我看著眼前的古蹟,彷彿進入了時光隧道──

津梅窯場不只是一個點,還是一個線,紅磚這個意象,你走在宜蘭市,你能看到由黃聲遠設計的設福大樓,和誠品書局的紅磚書櫃;設治念紀館前那一排留存的紅磚牆;曾由黃春明老師及黃大魚團隊經營的紅磚屋,當時曾掀起一波宜蘭文藝新浪潮。

紅磚的意象在宜蘭市內浮現,廟宇、巷弄,無時無刻都帶來一股復古的浪漫,紅磚無疑是宜蘭最讓我著迷的意象之一站在津梅窯場,那些想像中產出的紅磚,似乎在畫出一張有紅磚的地圖。

我看著那些線條、顏色,把和往日交織,記憶中的童年慢慢浮現了,竹林環繞的三合院、紅磚瓦、小木馬,有時靠近這些紅磚瓦,依稀會喚醒出生後的片段,就像身體記得某些觸覺,灼熱的、輕涼的,如蚊帳掃過,或輕輕被抱起,那紅,會不會亦是,鄉愁的紅

設治紀念館

開蘭兩百年來的,設治紀念館一直是最大的亮點之一。相較於被改建為宜蘭醫院的噶瑪蘭廳,設治紀念館保存的更完善。中西合併的風格讓人感受到異國風之餘,又能在裡面欣賞開蘭二百年的歷史。無論是清朝的噶瑪蘭廳時期、日治時期、還是光復後的宜蘭史,盡收其中。

我走在設計治念館的庭院,百年樟樹挺拔而高聳,讓庭院顯得既寬又高,蕨類植物寄生其上,顯得生機昂然。後院的枯山水,則讓這個空間顯得更安靜,有禪意。

我走入建築內,像置身異國的午後。我先是聽到女子聲從和室傳來,抬頭看,五個日本女子放鬆的側臥、大躺、暢談,大概看了太多電影、日劇,誤以為在這空間裡會是拘謹、輕聲細談。

一位前輩作家,她說過一個畫面,聽了一直印在腦海,她在東北角的火車上看到一個日本女人,在前後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上,從頭到尾挺直腰身坐著,雙手放在大腿上,我想起這一幕,那才是真正的坐姿,那畫面裡有一種精神,現在想起來很美,毫不拘謹,那就是一種儀態。

不過五個日本女子在此小躺、側臥的朗笑聲,在迎光的和室內,反倒有另一種活潑,「自在」,看著窗外的枯山水,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你會以為你真的到了日本,女子們燦爛的笑聲像衣擺劃過身旁。窗外有樹葉掉在沙上,掉在光上,你也許會和我一樣,一時誤以為真是「漣漪」,在石子上劃了開來

宜蘭河

我走入鄂王社區,朝向宜蘭河,順著腳下的紅磚瓦,到達黃聲遠的社福大樓,而屋橋的設計又像另一雙手,銜接到宜蘭河畔,新與舊,傳統與現代在此銜接。

宜蘭河沿岸

從津梅棧橋上,眺望宜蘭河,你可以想像早年的船隻從當時被稱之為西勢大溪的宜蘭河,成艘成艘的將米、布、煙草、雞鴨、鋼、鐵、石及珍貴的物品運送到河岸,從西門一帶送到城中,於是造就了這一帶的繁華,種種老行業也因之而盛行,製香、紙藝、樂師、畫匠、繡花鞋、金工、鍚工、以種種的傳統小吃、諸如米粉羹、牛舌餅、魚丸等隨時光的演變而演變,走在這些舊城街上,就像走入歷史長廊一樣。相較於利澤簡以及頭城老街的安靜、西門一帶有股源源不絕的活力,你能感受到這裡既留住傳統,又一再的更新。

看著宜蘭河,我想起最難忘的一幕,在中元節的活動中,我們一群人點燃燭光,把水燈放入河流,做為祈福。宜蘭河不僅是宜蘭市的生命之河,還讓人幻化為水燈,成為一條淨化人心的河,成為作者眼中的靈感之河

書寫的流域
──寫於宜蘭河水燈節

水波,烈酒般搖晃
強風推動我的脊骨 在夜航
數里後,眼前,仍是一條吞吐煙霧的河

在岸邊,似有亡靈,似有芒草叢睜開鬼火眼
飄向似隱、似現的地藏王
鈴聲似有、似無的照亮
法杖的方位而我也彷彿感到生存的燭火
忽明、忽滅當我與那些

散佈在遠近的水燈同樣
承載著生死之謎,等待海的聆聽
安撫與回覆,誰的路呢?

閃電擊打下的水燈載浮、載沉
河水反射雷聲
但在烏雲的縫合處似乎沒有一朵雲可以獨自離去……
水波,烈酒般搖晃,可以抵達的海

是幻象,可以複製的嗎?一道眼神的
逆流,適足以穿透胸口
通往直覺的盡頭──
回到河岸,那蹲踞者的手掌
她的指尖

回到牽動手臂的動脈,再航入心深處
那一扇無人的門,因為我想要知道
那扇門是否希望有人能住在裡面
此刻正寫下我
說出我

是否有一股鎮魂的動機可以接納
從十方匯聚而來的意象、母帶、與雜音
漂送水燈
前往那些此刻
仍在書寫的流域……那麼縱使

她的沉思裡尚未帶有水的寓意,都會使我
啊都將使我感受到有一股海浪
閃爍如烈酒般搖晃

對望

整個早晨,我坐在山頂看雲
看山看鳥,被這些神們看著

整個早晨,小瓢蟲為我寫詩——
綣曲的茶葉是你的吊床,夢,蜜香紅茶

整個早晨,語言釀造出風
時間,被視線凝固的涼爽冰塊

整個早晨,我像山頂的一朵雲
滑下去,孩子般爬上來,雲一樣地飛行

 

蛻變

那件事發生在多年前
痛苦把你織成肉身蛹
為了釋放自己,你伸入
體內的淵藪,一點點
新的自我一點點被抽離出來
頭髮、耳朵、整顆頭
一些髒血與雜質的黏附
下半部卡住了只能如此
只好再借助繩索纏掛
在脖子上勒得緊緊地
藉懸掛的重力,把新靈魂拖離
一顆又重又病的蛹

ㄧ股前所未有的目光
你用溪水擦拭,掠過芒草叢
伸懶腰,鼓動翅膀,展翅飛翔
把銬在手上的家拋開
離開世間,遠遠地
遠離詛咒,這「撿角」、「敗類」
你飛得越來越高
只留下一具殘蛹
隨風擺盪,懸吊在橋下
沒有人在乎你去了哪裡
老友,只有我知道
你總算自由了,像溪水,像風

設治紀念館.枯山水

楊書軒簡介

楊書軒,東海中文系,東華創作與英美文學所畢。

公路總局環島計畫首獎,青年署壯遊台灣執行人,文化部藝術新秀,龍應台文化基金會思想地圖執行人,金門駐縣藝術家。

曾獲時報文學新詩首獎、佳作獎、台中、宜蘭、花蓮、澎湖、香港青年文學獎等。

擔任過宜蘭文化局叢書主編,主編《詩意的地景》、《直到平原深處》。出版個人著作《鳥日子》、《馬克白弟弟》、《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