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春天的花瓣

 ■黃明安
 我家院子裡有一棵三角梅,種植在南牆邊。
 南牆下有一個水池,裡面養著一群紅鯉魚。
 三角梅一年開幾次花,紫紅色,也開白花,紅花多,白花少,我們看到的三角梅,大多是奼紫嫣紅的喧嘩,但沒怎麼放心上,也沒留意它的花期。因為三角梅這種植物,實在太普通了!小城到處都有三角梅,斜坡上,石頭牆邊,一大片、一大片地嫣紅,喜歡花和顏色的人家,只要剪一枝插在花缸裡,過些日子,也能開出一束束紫紅花來。
 我家這棵三角梅,是十多年前,從一個朋友家挖過來的。朋友住頂樓,跟我家一樣,有片露臺。他家種了很多花,爬藤類的有紫藤、爬山虎,把整個屋面都遮滿了。這種三角梅,沿著鐵架子攀上去,長大了披覆開來,如一把色彩鮮豔的陽傘。我們在傘下茶敘。朋友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作家,哥哥是教授,姐姐是一位詩人。家裡藏書多,往來書生多。露臺上泡茶,花香彌漫,茶香氤氳,書香亦濃郁。我在那裡坐久了,心中讚歎。臨別的時候,我向朋友討要三角梅。朋友拿出工具,蹲在牆角地裡挖樹頭,用刀切了一截主幹給我。朋友說,三角梅也叫九重葛,這株多色三角梅,花期長,紅紫白夾著開。我仔細聽他說話,於是喜滋滋地帶花回來。
 我把三角梅栽在最沒用處的南牆假山的背後,當然那裡堆了不少土。十幾年過去了,三角梅長高了,分叉出六個大枝條。大年來臨時,南牆上的三角梅一樹紫紅色。
 三角梅的枝條向外延伸開來,高舉的姿勢呈弧形張揚,微風一吹,搖曳生姿。我常站在院子裡,倒背著雙手,看小城和遠山,眺望天色慢慢暗下來;早起煮茶,踱步庭院,等待晨曦慢慢噴湧而出,很多個黃昏或早晨,我都在我家院子裡徘徊。
 正月初一到初六,一整個春節假期,我都在院子裡徘徊。
 初七上班後直到中旬、下旬,二月初二,龍抬頭,我仍在院子裡徘徊。
 我哪裡都去不了。家人也哪裡都去不了。大約二十天時間,我們所在的社區實行封閉式管理,原來六個出口的開放社區,用鐵皮板封了五個,只留下朝北的一個門讓人出入。門口臨時搭上一頂帳篷,白天四個人,晚上兩個人,一直站崗值守我們的社區。我去丟垃圾的時候,看到進入社區的人,都要用額溫槍測量體溫。一個老頭與門衛拌嘴,他要出去釣魚,被門衛攔住了,最後罵罵咧咧走了出去。一周過去了,我家冰箱裡的食物吃空了,妻子外出買菜,回來拿出一張通行證,說是剛才領回來的,每戶人家一張,兩天出去一次。我們坐沙發上歎息,懷念歲月靜好。只能乖乖地聽話,宅家,看電視,刷手機,關注每一天的疫情變化,議論熱點話題。開頭幾天還有電話,彼此問候關心。正月十五過了,我沒有接到一個電話。我也沒有打一個電話。手機裡有幾個群組和好友,偶爾轉發一兩條資訊,其它時間完全孤獨!我到公司值班,來回都戴著口罩和手套,過卡門,亮身份,測體溫,回家換衣服,用藥皂洗手,即使都按程式要求操作好了,仍然感覺憂心忡忡!
 這個春天,我們不能自由呼吸了。這個春天,我們被時光凍住了,人與人被隔開,一個家就是一座孤島。這個春天,我除了關書房裡,只能在院子裡徘徊。
 我看著三角梅的花瓣紛紛落下,它們掉在下方的水池裡,也撒落在南牆上。我站在水池邊,看見魚兒浮著身子,用圓圓的小嘴,去唼喋水面上的花瓣。起先,我以為魚兒愛吃花瓣。後來花瓣越落越多,魚老是在水面拱花瓣,我就想,魚兒可能討厭花瓣。魚兒為什麼討厭花瓣?是不是因為花瓣太多了,它們在水裡呼吸不暢了?我點了一支煙,蹲在水池邊,仔細觀察。後來,索性搬一張小椅子,坐在水池邊,專門看魚與花瓣。我養了十幾年金鯉魚,大小三代,爺爺輩有一斤多重,孫子輩只小手指大。我從來沒有像今年春天這樣,坐在水邊仔細觀察它們。我在水池邊坐呀坐呀,也許幾個鐘頭就在我半沉思半發呆半昏睡狀態中度過去了。妻子問我,為什麼老坐在這兒?我對她說,不坐這裡,你叫我去哪裡?
 妻子說,你不能做點什麼嗎?
 我說我能做什麼?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妻子不死心,提醒我說,看書呀,你不是會寫作呀,為什麼不利用這個時間寫東西?
 我站了起來,離開水池,看遙遠的被雲霧蒙臉的山脈……
 這個春節,我一個字都寫不了,我不能自由呼吸,還有可能寫東西嗎?
 我能戴著口罩寫東西嗎?即使寫出來,我寫的東西會不會有病毒?我投稿,主編會不會拿一支額溫槍測量每一行漢字的溫度?
 一個全民戴口罩的日子,一輛公車坐兩個人,一條街道僅我一人,一座城市都空了,難道文學還可倖存?!
 到了後來,三角梅花瓣越落越多,整個池子都漂浮著紅花瓣。我神思恍惚,有時候把水池裡映照的天空當真,魚和花瓣被視覺放大了,突然變成了血紅色!我看到天空中一片淩亂,魚們張開小嘴,向我發出呼救的聲音。它們仿佛因為花瓣都快悶死了。最後我實在可憐它們,才動手用網兜子打撈上來。
 我把花瓣拿到水龍頭下,一朵一朵洗乾淨,用一隻籃子裝起來。
 妻子問我,你做什麼?我說,我洗花瓣呀!妻子又說,你怎麼啦?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說,空氣都髒了,花難道不用洗嗎?妻子沉默地看著我做這一切。她不再問我話,我也不出聲。我終於有事情做了,不會老抽煙發呆,她似乎不深究我做什麼。
 農曆二月初五,三角梅終於把所有的花都掉光了。我裝了一大籃子紅花瓣。二十天時間,我在院子裡,只做一件事:看花從枝頭掉落,看魚兒拱它們,把花瓣打撈上來,清洗乾淨,放在籃子裡涼曬。
 有一天,我把花籃從簷上取下,掛在三角梅光禿禿的枝幹上。
 妻子突然盯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她伸手摸我的額頭,搖著我的肩膀叫,你是不是生病了?有沒有發燒呀?
 我推開她笑說,你懷疑我得了新冠肺炎?
 妻子驚訝地看著三角梅上的花籃子。
 三角梅光禿禿的,花瓣掉落的地方,留下無數的小刺子。
 我抬頭望著三角梅的枝條,像一條條長鞭子,抽打著這個春天!
 一陣風吹過來,籃子裡的幹花瓣,又掉下來幾片。
 一群魚又圍攏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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