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二哥的菜園會唱歌

　文、攝影／牧羊女
　二哥從退休那日起，回歸田園，整了一個菜圃，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把一人之下數十人之上的公職生涯、五湖四海的朋友、加上煙酒不離的人生，皆拋諸腦後，自個營造一個小小江湖。
　他的桃花源裡沒有人，只有花草樹木，沒有恩怨，沒有是非，他認為思想不能被綁架，當一位純粹山野人，小田園蓊鬱俱飽滿芬多精，蘿蔔在地裡苦瓜在藤上，釀成苦瓜酒也只想測試人生，眾多瓜菓菜蔬，黝黑肌膚配合陽光，水桶扁擔，不再想當年的事兒。
　童年在田園邊奔跑長大的我，可以理解二哥早早離開公務單位的原因，彼時條件達到那天，即刻申請退休，一天都不耽擱，他說：「把機會讓給年輕人」。因入社會早，所以退休時也才五十冒出頭，他豁達幽默，自嘲週休七日尚有薪水，夫復何求，因而開始苦中帶甘的日常。從清晨到烈日當空，數十擔的水要挑，一瓢瓢澆著一股一股的菜，日日行之。事隔二十載，萬萬沒想到政府年金改革，每個月硬生生砍了他一萬多元生活費，所幸他一直把重心擺在三、五千栽的菜園，隨著節氣變換種植各類菜蔬，整片菜園像是虛幻裡的桃花源，天空特別高、也特別藍，空氣清新泥土鬆軟，腳踏著地像踩著柔軟海棉，每一株菜，韮菜、茼蒿、高麗菜、花椰菜……各有姿態，二哥不施農藥，大半會買高粱酒糟施肥，他說，有蟲子就打一盆辣到底的辣椒水灌它。我經常蹲在田裡邊嗅聞菜香，抓一把泥土，問他種種問題，末了也必問：「少種一點，每日挑那麼多水，不累嗎？」他總是笑微微：「習慣了，且現在習慣耗在菜園裡，朋友邀約應酬都不想參加。」成日心思放在這一小畝田地，這麼多深深淺淺綠色嫩葉，身置其中，猶如和菜園熱戀。
　這菜田裡有二哥的汗水、鋤頭、水桶，外加一間他每日虔誠膜拜的小小神明間，以及二十年晨昏。二哥自找樂子，早上邊澆菜邊唱歌，他說：以前駐軍多，晨間國歌、國旗歌、軍歌，從遠處飄來，我的菜園是充滿音樂聲的。現在駐軍沒了，我自己唱，不然園子可寂寥。
　整治這園子也不是那麼容易，初始二嫂不是很想投入，卻也不得不投入，夫唱婦隨，尤其炎炎夏日，白晝長，她從清晨到傍晚張羅著送茶、送咖啡、送水，幫忙拔雜草，還得聽姪女交待要不定時去田裡瞧瞧，別讓二哥中暑。待菜苗長成菜，爭取時間採擷，除了自家食用，剩餘的也適量賣予城裡貞節牌坊下的菜販。
　每一回踏進娘家門，即刻想去菜園，再者想去二哥的「動物園」，這是孩子們為二舅豢養牛羊雞鴨鵝取的名字，二哥總歡歡喜喜陪我去園圃，並且消遣我：「想要什麼就帶回去，那二只大木瓜好了。」二個黃澄澄木瓜，必定可口，看著就垂涎，二哥二嫂對於兄弟姐妹一向大方，要什麼給什麼，不要的也盡可能要給。
　二哥也有煩惱，除了種這一小方菜圃，不再種高粱了。
　因為周邊鄰居的田地任其荒蕪，長著雜草，農作物少，全部鳥類集中火力在他這富饒的園子，必須架許多假人、稻草人、旗幟，否則高粱穗會被啄光。無論種了高粱、麥子都成為鳥類啄食目標，人們有錢有閒，逐慈堤賞鳥，二哥非常氣憤，何以只顧休閒未顧及鳥類對農作物的傷害，農人難防鳥群偷襲，索性不種，尤其是高粱，消極抵抗，越少人種越不夠鳥食，產生惡性循環，焚燒雜草或撒滿整片油菜花養地。有經濟價值的穀粱種植者愈來愈少了，說著說著滿懷無奈。
　二哥是我心目中萬能的神級老帥哥，他把菜園整理極科技，也很詩意，挖一口水井，安裝泵浦，吸了一池的水，水上飄幾片荷葉。收藏一年四季的煙雨，孵育出一園的綠，手巧，讓假人真人般佇立田間招搖。這畦菜圃非常特別，田埂邊環繞花花草草，我忒愛巨碩的玫瑰及燦爛自得的紅白茶花，桂花花小，乘隙把香氣飄出，含笑花也不遑多讓，各領風騷。看著各種植物，一陣風吹來，綠葉花朵隨風搖曳，葉子是五線譜，各色花兒是音符，就似一首一首不同的曲子，我說：「二哥，你真會教，你的園子會唱歌呢。」
　寄情這園子，是兄弟姐妹間血濃於水的天性，父親生前在此種植地瓜、高粱、花生，他的身影烙印在腦海。我經常幻覺父親一擔一擔的水在澆他的農作，高粱成熟時，一身浹背的汗混著高粱顆粒弄糊一臉，歷歷在目，到菜園感覺父親還在，用他慣有的好脾氣，犁鬆他的土地，慢條斯理的壓蕃薯藤，父親不在了，換二哥接管這園子，菜圃變繽紛多彩，除了種田這回事，二哥也承襲家鄉繁文縟節，人情事故，一概問他就明白了。
　再次審視周邊的木瓜、芭樂、龍眼、香蕉，很守本分的，隨季節開花結果，一到夏天，纍纍的龍眼，左右鄰居親朋好友，二嫂挨家挨戶贈送，受者笑呵呵，會聽唱歌的龍眼特別甜，整片菜圃春夏秋冬都沸沸揚揚，充滿生氣。
　二哥是忠誠的守門人，坐鎮金門菜圃樂無窮，不想出遠門，不想出國，即使到台灣也隔日即回，怕他的園子乾涸，日出日落都在主人掌控之中，回家最喜歡兩件事，一是品嚐二嫂的懷舊廚藝，再者是探看磁鐵般會唱歌的菜園。
　夢裡都是素樸柴門，輕輕一推，彷彿父親面帶微笑問我：「妳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