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廢墟>帕斯截爾納克的愛

 ■劉曉頤

 「有時愛也會追趕過太陽。」
   ——帕斯截爾納克
      《安全保護證》

 這句話,帕斯截爾納克實質闡述的是在藝術上,力超越光的切面。光,誰不嚮往?之於他,愛已追乘超越。帕斯截爾納克,以其詩與非韻文雙方位成就,獲諾貝爾文學獎,同時因小說《齊瓦哥醫生》抵觸俄國獨裁政權而被迫拒領,被開除作協會籍,風暴,謾罵,病痛纏身,直至病逝……可是,堅篤於基督信仰精神的他,在死前最後一句話居然是:「我幸福。」
 因其詩藝與情操,我自16歲愛上川端康成之後,一晃眼,來到前中年期,竟然初戀般地重新迷戀上一位文學愛人。這之間,橫越我自青春期到前中年期所橫跨的二十年。二十年,足以讀多少書?經歷多少人事人寰?想來有種近似半生緣的惘然。
 「人不是活一輩子,不是活幾年幾月幾天,而是活那麼幾個瞬間。」帕斯截爾納克這幾句話令人眼睛濕潤。
 談到帕斯截爾納克,必然令人聯想到他精神戀愛通信達十四年之久的與茨維塔耶娃。通信中,他有段話深感動我:
 「我愛這個世界。我想囫圇吞下它,一片不留。我的心跳常常會因諸如此類的渴望而狂跳,以致第二天根本跳不太動。我想吞下這巨大星球的全部……」甚至他深愛自己不曾識貨不會是的一切,「我強烈地感覺到,那被放棄的可能性就像我面前的一條細線,黑色的、謎一樣的、幸福的、滿懷崇敬。像構成黑夜的一切。像肉體的不朽。」
 這是帕斯截爾納克對世界的愛。
 茨維塔耶娃一輩子都在與不同對象談戀愛。可是,在她自縊過世後多年,女兒阿莉婭對帕斯截爾納克說,「她是那麼愛你,而且愛得麼長久——她愛了你整整一生。她只愛過我父親和你,一直沒有愛夠。」兩位惺惺相惜的詩人,實際性格大相悖反——帕斯截爾納克稱保守拘謹的自己有著女性陰柔性格,而有次面對記者採訪時,形容茨維塔耶娃:「這是一個有著男性心靈的女人,同日常的事件賦予她以力量。」
 無痕印證了另一位同時期俄羅斯代表詩人曼德爾施塔姆的話:「抒情詩人都是雌雄同體的」。帕斯截爾納克以其保守沉默陰向的人格面,強烈地愛這個世界。
 像構成黑夜的一切。像肉體的不朽。
 活在強權亂世,較之於曼德爾施塔姆等其他幾位被逮捕、遭殺害的詩人,他算是來得順遂。傳聞曾有人問斯大林為何放過他?斯大林回答:「不要碰這個來自天上的人。」無論傳聞是否屬實,帕斯截爾納克是個有個高尚人格的詩人,曾冒生命危險拒絕過一份強權壓制的簽署,並多次接濟茨維塔耶娃、阿赫馬托娃等經濟拮据的友人。雖然,在險惡的政治逼迫下,他曾退怯、顯得不夠勇敢,招致部分非議,然而,何必要求他是個英雄?
 在我看來,反因他曾退怯,顯出人性的軟弱,更加對比出他愛這個世界的深刻情懷。從拒領諾貝爾獎事件起,種種滄桑接踵而至。直到吐血被送去急救,沒有病床,只能在醫院走廊等候時,他突然感謝起上帝:
 「那似乎是生命最後一瞬的時刻,讓人比此前任何時候都想跟神說話,讚美眼前所見的一切,將它們捕捉並深深刻印。『上帝』,我悄聲低語,『感謝你投下如此濃厚的色彩,造就這般生與死,感謝你的語言——絢麗壯觀,宛如天籟,感謝你使我成為藝術家,創作即是你的學派,感謝你始終為這個夜晚塑造著我。』我因這幸福而歡欣而悲泣。」
 始終相信日常生活比任何腳本公式更為崇高。一生,活成霎那的幸福與疼痛。這位詩人,活過那麼深刻的幾個瞬間。
 他的愛,終究追趕過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