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劭珩
那一陣她醒得很早,不知道是正值酷暑、搬遷新居,還是她長途跋涉太久終於可以停下喘口氣的原因。
她終於獲得一點休息的權利,才發覺根本無所事事。她早晨唯一的事情是,等他起床。安眠藥的藥效還沒有過,她繾綣在靠椅上,覺得需要一絲清醒。遂打開化妝盒,想梳妝一番。他不是沒看過她的素顏,她也自信自己還算個標緻的人兒。但化妝對她而言是禮貌,是規則,她不想太常讓他看到沒有面紗遮蓋的真實樣貌。
粉餅打底,蜜粉定妝,就到她最重視的畫眉。縱然她已眉如青山,仍仔細淡掃輕描。不知是否出於對「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字面理解的執念,她對畫眉有一種見解:唯有最親密無間的人,才能參與她的畫眉。
有時他還沒完全清醒,看她端坐在鏡子面前,鄭重其事,不覺有些好笑。她也不過二十三歲,卻常把「老矣」掛在嘴邊,塗脂抹粉是她的日常,他卻幫不上忙,唯有欣賞了。好幾次她妝畢,他都忍不住稱讚,從前未曾見過西施的容貌,而今總算見識過。她也只是微笑,並不回答。
某次她自己畫完眉,轉頭問他要不要來修剪一下眉形。他說好,然後躺下。她凝視他閉眼的容顏,覺得很像小奶貓,溫順又不具有攻擊性,完全依賴又信任她的樣子。她很高興修眉這件事把他們聯結在一起,不是他只對她的容貌感興趣,也不是她只為他對她的好痛哭流涕。
他和她一直相敬如賓。他只想盡其所能地照顧她,免她顛沛流離,免她無枝可依。他在熄滅燈光的黑暗中抱著她,手機顯示十二點半,他睡不著。安眠藥是她的神,他只是個凡人。持續了幾個月後,他坦白了他的失眠,她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紅色的眼睛仿佛要滴出鮮血。
她開始接受他日復一日地晚起,把原因歸結到自己身上。她依舊每日早起,提前梳妝,在他起來之前,換好衣服。再也沒有畫眉和修眉那麼私密的心情。
她沒有告訴他,縱然西施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貌,也改不了她是亡國女子。如果她是西施,那他是范蠡嗎?他等待著拯救她,她也必須被拯救。如果他和她都這樣想。
《牡丹亭‧尋夢》中有一隻曲牌叫「懶畫眉」,描述柳夢梅和杜麗娘幽會後,麗娘獨自回憶的場景。她十分喜愛這隻曲牌,心裡也明白,她永遠都沒有「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的命運。
可能這就是她需要克服的難題,永遠覺得他不夠關愛,讓她感到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