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陳得勝
〈阿爾卑斯山村〉
有一次旅遊至法國、瑞士交界的阿爾卑斯山區山村——Les Rousses，已是暮靄四合，在山區繞來繞去就是找不到那家預訂的家庭旅館，山風陣陣襲來，大家又冷又餓，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中，備感栖遑。
「有燈火！」忽然有人興奮喊道，大家士氣大振，循著燈火走去，終於找到這間家庭旅館，大家好像在外漂泊的遊子，歷盡艱辛總算返抵家門，無不飛奔而入。
旅館主人已準備好晚餐等候，在柔和的古典吊燈光暈下，喝著熱騰騰的濃湯、品嘗豐盛的晚餐，幸福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其實食物也不見得多精美，老闆娘提供的是人情味與家的溫馨。這是一家由一位中年寡婦，帶著幾個二十歲上下的兒女經營的民宿，盈溢溫情的家庭氣氛，吃完晚餐我們還幫他們洗碗盤，好像一家人一樣。
接著洗了個用拉環拉出熱水的古典沐浴設備澡，精神振奮起來了，大家聚在餐廳外的玻璃屋喝咖啡聊天。在這幽靜的山中夜晚，玻璃屋那盞古典油燈造型的燈火好典雅、好溫煦，大家敞開心門，侃侃而談。
有一對較年長的夫婦，回憶起他們當年結婚時沒什麼錢並無蜜月旅行，兩人奮鬥了近二十年，錢、房子、車子…都有了，感情卻淡了，有一段時期甚至相敬如「冰」。在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兩人勉強同意一起出外旅行，很有旅行完就勞燕分飛的打算。旅行中，有一天他們走到一條荒僻的小路，天色越來越暗還下著雨，他們一直找就是找不到那家預訂的旅館。先生想放棄不再找了，可是太太堅持一直往前走，最後終於看到旅館的燈火，還以為是鬼火或狐火。太太對先生說：「我為了看到這燈火，竟整整走了二十年。」自此感情回溫…講到這裡，兩人不自覺已十指緊扣，令人好生羨慕。
有一位已離婚的女性朋友嘆口氣說：「我就是沒這位太太的耐心，走了一半又踅回去，所以無法看到燈火。」
睡了一夜好覺，清晨就被由遠而近的牛鈴響聲叫醒，打開窗，迎面而來的就是久違的山間清新空氣，和滿山滿谷的馬格麗特（蓬蒿菊）、美如細緻蕾絲的麗花─—安妮的蕾絲、蘹香、山芙蓉…牛群悠閒地邊走邊吃草，真是一幅最清麗自然的田園牧歌圖畫，山區的每一個角度也都像風景明信片，彷彿專為攝影創造的美景。
臨走時流理台前木桌擺滿了琳瑯滿目的手工牛鈴風鈴，個個樸拙可愛，我們每人都買好幾個作紀念。能有這次瑯嬛仙境般奇遇，都得感謝旅館那盞古雅燈火，才有緣進入這福地洞天，如仙似夢，令我回味縈繞不絕。
〈夜行列車〉
那年扛著孤獨的心情踏上旅途，一個人坐在京都嵐山的一座小草亭內，望著從亭蓋紛披而下的紅枝垂櫻，宛如天上落下的朵朵彤雲，雲隙間漂過愛花人河上賞櫻的「八幡船」，這正是京都人所謂「花見」（賞花）的美麗季節，看著看著心情竟淒迷起來，彷彿被迷濛氤氳的櫻花團團圍困住了！
這時你撥枝分花走入草亭，朗朗笑道：「不要皺著眉頭！難得來京都，要笑、要愉快！把不如意的事都拋開…」我不知不覺牽動嘴角、浮現笑容，從小你就有這種本事，是一劑醫治失意的特效藥。
同年在層楓搖金的秋季又來到京都，卻是去你公寓拿你最鍾愛的遺物——一個青銅鐘風鈴。當晚就搭新幹線回東京，座位靠窗，列車快速奔馳，車外一片漆黑，車內有燈光將我孤獨的面孔映在玻璃窗上，我忽然悲傷起來——在所有堂兄弟姊妹中你是最會念書的，負笈櫻都拿到那麼難拿的博士學位後，卻無奈地離棄家人病逝，我從未像此刻這樣深切地感慨人生的無常，這些年所有的好強、矯飾全都褪去，諸多不如意的事情、不敢面對的問題，有如潮水從車窗外翻湧進來，浩浩湯湯，不可抑遏。這才驀然驚覺——夜行列車的車窗是一面鏡子，可以照出赤裸裸的人心。
是的！人在旅行時心靈活動特別誠實、活躍，身體往前行，內心活動卻往後回顧與省視。我彷彿瑞典國寶導演柏格曼「旅途電影」中的人物，在旅途中不斷地追尋人生的答案，卻莫之所之，莫之所至，永尋不著。
柏格曼究竟是電影大師，早就看出人生就是一條追尋哲學答案的旅途，終點是否能找到答案？需要智慧燈火的引領，弘一法師偈語：「天心月圓，華滿春枝」或許就是旅途最美、最有智慧的燈火導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