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王悅嶶
Irene是遙遠城市的名字,如果你接近它,它就變了。對那些經過卻沒有進入的人而言,這座城市是一個樣子;對那些身陷其中、不再離開的人,則是另一個樣子。你第一次到達時,有一個城市;你離開且永不歸來時,又有另一個城市……「看不見的城市」,卡爾維諾。
就姑且叫它艾雷尼吧。這是一個南方的小城。小到什麼程度呢?中國留學生們,來自動輒千萬人口之城,他們眼裡來看,這就是個小村莊。以歐洲人的標準,這二十萬口的市鎮,倒也不失古色古香。法國人則說,這已是他們國家最大城市之一。
上個世紀末,我在法國的另一端上學,當時班上有位日本同學,乘火車到處旅行,路過艾雷尼,等車時走出火車站外晃蕩,只見站前正在修捷運,馬路挖得滿目瘡痍,怪手跟鑽路機在麥當勞門口咆哮,行人紛紛避之不及;這位同學告訴我,這城沒意思,醜,不值一訪。
後來,我也搭火車路過這裡,我的時間比他多一點,而小城的第一條輕軌捷運剛剛建好。我走出火車站、看到氣象一新的電車噹噹駛過,一路走進了古城。我發現艾雷尼是一座淺石灰色的城,房子都是用同樣的石頭蓋的,我沿著一條街往上走,又沿另一條街往下走,發現這是一座地勢多起伏的城。
一座有起伏的城市,就像一座有流水的城市,往往有波濤,有故事。
這是一座大學城,充滿青春氛圍的古老城市。城心裡有醫學院跟法學院,文學院和商學院在城郊不遠。
是仲夏時分。逆著宜人的清風,我走過這條下坡的長街,就在這尋常的街角一側,有一片三角形的小廣場,生著一株老梧桐,樹下擺滿各家飯館兒跟咖啡館的雅座。午後的光斑穿過樹葉,在石樓上搖曳;放課的學生踩著單車滑過,小廣場上,正是飯前酒的時刻,一派閒適景象。
我來自上百萬人的台北城,一出門就是車水馬龍,從小到大,連腳踏車都不會騎。到了國外,就決定專找小而美的城鎮,一開始就避過倫敦跟巴黎,我理想的城市大小,是可以用雙腳走遍;最好只有一條、頂多兩條捷運。
二十年前,我決定把法國生活的最後一年,消磨在艾雷尼。我在三角形小廣場的不遠找到一間石灰石造的屋子,就在這條下坡的長街盡頭,拐進一個小胡同,兩層的屋子,我的小公寓在樓上,安靜而明朗;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古城現今所存最老的房子之一。
我上上下下,走過這街,在午後的光斑裡、在夜晚的街燈下。樹下的咖啡成為偶爾消磨課後光陰的去處,一旁的轉角,就是每週得光顧的洗衣房-那是城市各路怪人與豪傑的交會所在。這條街變成了「我的街」,街上各路怪傑也一一頷首招呼過。那是我在艾雷尼再也無法重來的一年,不僅因為青春,也因為,那是有著嚴格時限的一年。
春夏秋冬各都只有一次,完了,就成絕響。三百多個日子,一天天的算,每天就少了一天:少了一天跳動在老街上令人目眩的光斑、少了一天照映在藍夜裡美麗的街燈溫柔的光芒;少了一天,就只是吹著清風向下走、無事地走過「我的街」,掏出鑰匙,回到在街尾等著我的小公寓,那種寫意與幸福。
你將離去的那個城市,和你將永遠停留的那一個,永不會是同一個。
艾雷尼現已有四條捷運,市政單位自豪表示,加上鄰近的衛星鄉鎮,本城人口即將突破五十萬。
一座城市總想變得更大,就像人,總要追求那些講不上來的名聲跟成就。
結果,我沒有回到台北。我在「我的街」上遇見了另一半,搬離了艾雷尼城中,定居在車程並不太遠的另一個地方。
我既沒有離開艾雷尼,也沒有永遠停留。
二十年後,仍是仲夏的午後,偶爾走過這處街角,梧桐依舊、日光依舊,踩著單車從城心往下滑的姑娘依舊,洗衣房前仍聚集各路怪傑,廣場上換了不同顏色的桌椅;下坡的清風依舊宜人,古城艾雷尼在我眼裡沒有什麼變改,但再也不是初見那同一個城;我在它的眼裡,沒有什麼長進,也不是當初那個天真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