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悟

 ■沈立
 1941年我出生時,父親在重慶防空部隊的探照燈隊擔任分隊長,日軍轟炸不斷,責任極為繁重。時值抗戰中期,母親當時服務於蔣夫人設置在歌樂山的保育院擔任保育組長,日夜照顧難童;父親交代保姆,帶著我安置在防空洞裡,自己則守在探照燈下,整天整夜地追蹤日本空軍轟炸機出沒,為高砲部隊照明。
 1943年因戰況膠著,責任心過重的父親,基於壓力重大,精神瀕臨崩潰,奉令返回湖南湘潭銀田鄉老家休養。
 銀田鄉的「郭家大屋」是祖父〈行中醫為業〉生前家道興旺時,向沒落的郭家買下整棟的房舍,父親得以與祖母及五兄弟、三姊妹等一大家人共敘天倫,應該是他一生中最美滿的歲月。
 大家庭人口眾多,種田幹活都是全員參與,生病的人自可豁免。剛回去的個把月,我們住在祖母的小廳內,像是貴客一般;但是時日一久,伯母嬸娘中有人發話了,她們輪番廚房事務,而我家母親為什麼一直在當客人呢?於是一些閒言閒語傳進父親耳朵中。
 母親自小讀書,及至師範畢業,廚房雜務,從無機會學習操持,到農家變成閒人,真也莫可奈何。父親到廚房找發難的嬸娘質問,而站在同一陣線的幾乎全部上陣對壘。
 一場無可避免的家庭大戰,祖母又不擅調解,父親一對五的情況下,看到那樣的陣勢我嚇得發抖,只記得母親邊流淚邊為父親擦拭傷口,跟祖母提出帶我們回娘家的要求。
 父親受此打擊,病情更加嚴重,祖母要當家的六伯先送父親到長沙住院療養;為避日本人耳目,星夜送母親及我三兄弟回株州外婆家,母親從此得以脫離農村大家庭的負荷。
 抗戰勝利,父親心情好轉,病也痊癒。到株州團聚幾天後,就到南京國防部報到歸隊,1947年奉令調到高雄要塞第一總台探照燈隊擔任隊長,1948年調第二總台探照燈隊後返回株州,接我們母子來台。兩度看到他與外公外婆相處,尊敬孝順的態度,對舅舅與親友的誠懇真摯,是引領我們爾後遵循學習的榜樣。只是不懂為什麼,都不見他回銀田鄉去探望祖母?
 父親是典型軍人,個性剛強固執、嚴謹負責,到1956年中校做了八年,仍上階無缺,只得退役。幾十年後遇到當年部隊裡的叔伯大哥,仍對他推崇備至,感念不已。
 但做為他的兒女,倒並不認為他是好父親。待兒女像帶部隊一樣,要求嚴格,規矩繁多。在台灣的四兄妹,沒一個少挨打的,所以從小就和他有著距離;怕他,但並不服他。父親之後在楠梓國中教了幾年國文,轉進到農田水利會做了幾年秘書。這些年在家時間較多,常常逼著我們讀一些古文詩詞,當時不知有何用處?待這些年有暇寫點文字,需要用到時,才察覺總算沒有白讀,從而認同父親,心存感念。
 到1979年,么弟夫妻帶著兩個孩子移民美國,父母為了協助照顧孫兒,便也一起辦了手續。是當年父親鬱鬱不得志的選擇,有不得已,也有吐氣揚眉的意味。只是到了那邊,語言不通,生活習慣改變,么弟工作起先並不順遂。在一切都不如意下,父親整個人變得暴躁孤僻,加上風濕疼痛,一度把所有的脾氣全發在母親身上,盡找一些幾十年前的舊帳來算,急起來還會動手,完全找不出當年為母親和全家火拼的情份來,母親來信不勝唏噓。
 留在大陸,闊別三十多年的三弟,在四妹的張羅下,到美國彌補未讀大學的遺憾,好不容易有補敘天倫之機,卻在三十好幾的年歲,頻遭父親責罵,三弟說來泫然,我們只有陪著垂淚。
 中國人都說落葉歸根,么弟靈巧,常說要陪父親回老家一行,他總一口回絕,說「國共不兩立」,聽起來多麼冠冕堂皇呀!這其間人的性情整個變了,對家人總有語言暴力,刻意借題發揮,時好時壞。沒人想過竟是一種精神上的心病,現代醫學稱為「身心障礙症」。
 有時父親又不全然暴躁易怒,那年回台住在我家裡,帶他針灸、洗三溫暖,幫他推拿、按摩,替他請一桌子好友到家吃飯,他都開懷接受,有說有笑。
 之後四妹結婚,他高興起來,馳書大陸邀二舅、三弟赴美參加婚禮,並出錢買來回機票;我全家和二弟同去,也讓母親貼補我們。看來他已盡情合理地在維繫這份難得的親情,偏偏那段時間,整天和母親鬥氣;也找些非常理判斷的事責備二舅,弄得場面相當尷尬。如今回想起來,不是精神上有病又是什麼呢?
 母親罹患帕金森氏症於1993年回台,原先住在家裡,父親回台探視,那期間兩岸已互通音訊多時,我一再追問要不要陪他回大陸老家看看,他一勁搖頭,說既無意願也沒有心情,我們都搞不懂,何以不肯回老家一行?
 這時父親脾氣變得更糟,逼著母親和他租屋另住;二弟只好把租出去的房子收回整理妥當,供兩老單獨居住。可憐母親當時已完全沒有行為能力,那裡還能操持家務?我們只好每天送飯菜,收衣物回家洗。
 時為1995年底,父親肺氣腫脹,聲音沙啞,在台又無健保,么弟便速速買了機票,接回LA診察治療。兩年後,么弟來電說老太爺走了。此時母親已住進安養中心,未敢向她稟報,我和二弟趕了去。么弟以自己的人脈,辦了一場風光的告別式,把骨灰安置在早年兩老自己選妥的「玫瑰墓園」,享年83歲。2001年母親也以86歲辭世,合葬於「玫瑰墓園」。
 近十幾年,陸續和湘潭的堂、表兄弟們取得聯繫。滿姑愛蘭長子田書雁,長得比我家四兄弟更像父親,正應了那句俗諺「外甥像舅」;找出一疊父親自台至美期間給他的信件,讓我帶回細讀。幾乎每封信都在追述當年全家爭執,是如何令他痛澈心扉。
 這才讓我恍然大悟,他竟然那麼在意、那麼心痛,他的手足們無情,為農業社會的狹隘與淺薄而氣憤傷心。原來當年不願回去探望祖母,後來不肯回老家,竟然都是為了逃避他的兄弟們對他的薄情寡義;刻意孤立自己,想忘掉偏又忘不掉的,那種說不出的痛苦。
 終於搞懂,當年選擇來台,之後遠赴異邦,都是一種逃避;最後選在LA的「玫瑰墓園」也是逃避。落葉不要歸根嗎?想著想著,我的心揪作一團,更痛。
 2014年我把上述紀錄寄給滿嬸,她當過中學老師,是我們沈家僅存的一位通達且有程度的長輩,回信說就是我悟得的情形。她會把這份紀錄留在沈家,讓所有沈家的後輩日後別再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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