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敖古仁
是不是,在我們慣走的道路上總有些氣味或地標,可以提醒自己當下的位置,以免迷途?
還是身強體健,還在過往那些南北奔波的日子裡,我喜歡搭乘夜車,疾行縱貫的高速公路。沿途,視線越過路燈照亮的範圍,車窗外的景物隨即漸行淡入黑暗的領地。如果不藉助國道上那些一晃而過來不及看清的路標,或是夜裡看來是千人一面的收費站,我要怎麼判斷車行的現址?是了,來到漆黑中,忽然閃亮眼簾,那片萬千盞鵝黃燈光懷抱,看來十分溫暖的地方,應該就是彰化員林,差不多是南北國道的中站。
那片暗地忽起的燈海,是花農為了延長光照,控制菊花開花時間,因此在夜晚亮的燈。
菊花,栽培的時間極早。不僅在「山海經‧中山經」裡就有「女幾之山,其草多菊」的記載,同時楚辭中也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歌詠。那時的菊花以食用為目的,後來也做為藥材。傳說,以菊入泉,飲之,「無不老壽,高者百四五十歲,下者不失八九十,無夭年人,得此菊力也。」於是後人又釀製菊花酒,於九月初九重陽日飲用,以取輕身延年之效。所以,中國人愛菊,尊之君子之花,又是長壽花。
已知,最先賞菊的名人是採菊東籬下的陶淵明,所以菊花,又有「花之隱逸者」的說法。弔詭的是,菊花到了黃巢和朱元璋的詩裡又成「滿城盡帶黃金甲」,直將黃菊比擬成肅殺的盔甲。另外,可能是因為「黃華高懸,准天極也」,而又「純黃不雜,后土色也」,所以,黃菊傳到日本後,「十六瓣八重表菊紋」的紋章便成日本皇室的家徽。總結起來,菊花帶給人的意象實在有些衝突。
好早以前,當士林官邸還真的是總統的住所時,例行每年開放一天的菊花展上,我為了記憶滿眼所見,花色、風姿萬千的菊花品名實實在在還耗費了不少腦力。不過,於今,心中所記、所餘仍是那朵經常供奉在神案桌上的大黃菊。
季秋之月,百花凋零,如「禮記.月令篇」所言,唯獨「鞠有黃華」。由此可見,最早栽培的菊花可能就是黃菊花。
黃,是顏色的名稱,也是傳統陰陽五行的五正色之一。關於「黃」字的本義目前還沒有一致的看法,不過在金文與戰國的竹簡上,「黃」字已經普遍假借為顏色的意思,所以許慎才會對「黃」字解釋為天玄地黃,「地之色也」。
黃色,可以是黃土高原蒼茫的土色,或是「晃也,猶晃晃,象日光色也」,也可以指稱我們東方人的膚色,經由蒙古騎兵帶到歐洲大陸後而成西方人眼中的「黃禍」。「桃花源」裡住著黃髮垂髫,古禮稱,「人初老則髮白,太老則髮黃」,所以,黃髮是「壽考之通稱」;同時,雛鳥嘴黃,所以黃口又是孺子幼兒的另一種說法;因此,黃色也可以同時用來象徵老人和小孩。如此細想,黃色還真地是一個矛盾的顏色。
一直到了唐代,黃色才變成帝王專用,尊貴的顏色,因此而有「黃袍加身」的隱喻。可是,來到近代,傳來西方的黃色小說,於是黃色又淪為羶色腥,色情的代名詞。我們對色彩的概念依時而變,之巨,有時不可謂不大。
無論如何,大黃菊似香非香,屬我慣稱的草香味,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花卉之一。
宋末元初的詩人畫家鄭思肖,以「失根的蘭花」聞名,自號「菊山后人」。傳說,他的畫,在畫完之後隨即撕毀,因此後世不見他擅繪的菊花,不過他的題菊詩,「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墮北風中」卻是流傳後世。
「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這是喜歡「歸去來辭」的蘇東坡留下的詩句。來到今日,「明日黃花」變成獨立的成語用詞後,人們依據已經習慣的時間邏輯,自動轉成「昨日黃花」。不論明日或往昔,黃菊似乎總能挑起人們心底的愁緒。
於今,遙知不少人北漂,甚或海漂,那些在異地他鄉打拼的人啊,可知家人登高時「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想念,可記得返鄉時的路標?近鄉,情已怯,又是矛盾難解的心情,就像案桌上前些日子剛剛插瓶的黃菊花,就像那個不斷隨時流轉的字義,「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