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了霞客遊雁蕩

靈巖古剎北倚的屏霞嶂為古火山流紋巖,上段呈橫向流紋,中段含球泡剝落成的洞穴,另有垂直裂隙。
文、攝影/羽嚴
 「三遊雁蕩」是徐霞客的旅遊史中,膾炙人口又很有代表性的故事。這位生長於明朝卻不在意功名,喜愛遊覽山川、探源尋脈、留下《徐霞客遊記》鉅著的旅行家徐霞客 (1587-1641),二十八歲時初遊雁蕩山,歷盡艱辛、吃盡苦頭悵然離去;四十七歲那年的春末、夏初他連著兩次重遊雁蕩,切磋琢磨、再接再厲,終於得償夙願、釐清《一統志》的錯誤,並探得幾處少有人跡的幽境。
 雁蕩山在浙江東部,距長江南岸五百公里,當年峰頂蘆葦搖蕩的大湖引來秋雁棲息;南北朝時「雁蕩」就以鴻雁的特出景致聞名,唐人詩句中多雁蕩的石、洞、峰、瀑等奇景,到了宋代更被譽為「東南第一名山」,文儒仕宦遊蹤不絕、詩文疊出。霞客一入雁蕩便察覺石貌奇特,「芙蓉插天、片片撲人眉宇」,描述兩旁的石壁陡峭入天,有的像竹筍並列、有的如靈芝挺立、也有的像筆桿卓然而立等等。這些獨特巨巖,如今得到科學鑑定:雁蕩地質為古火山流紋巖,一億多年前火山爆發,之後三千萬年間又多次爆發,在巖漿噴發、流動、冷凝的過程中堆疊,經過漫長歲月的風化、水蝕,形成雁蕩奇秀的山貌。
 霞客經常舊地重遊,而雁蕩不同一般。重遊時霞客已近半百,藉著悟性高、認真不懈,他分析解讀雁蕩的山巖排列,重組攀登途徑以探索他神馳多年的兩處秘境:久無人蹤的山名緣由「雁湖」,以及天下第一瀑「大龍湫」的源頭;經過幾日努力攀登,果真實現他青年即萌芽的夢想。遊歷了三趟,霞客杖履遍及大雁蕩,記述有些探洞、攀巖的景況極為特出;無論在霞客別的登山日記、或其他作者的遊記中,我沒見過「凡直上一崖、復橫歷一崖、如是者再」的攀爬,這也是我來雁蕩的課題之一。
 徐霞客初遊雁蕩 (1613) 之後四百年,我也來到雁蕩山,遊程與霞客的遊蹤相似,自東而西的「雁蕩三絕」,靈峰、靈巖、大龍湫。霞客於初夏的雨季到達,第三日遊大龍湫 (湫指瀑布直下的深潭) 時瀑水充沛,「龍湫之瀑、轟然下搗潭中……水無所著、騰空飄蕩、頓令心目眩怖。」我觀瀑時過了清明,仰望兩百米落差的高瀑,水量適中仍感震撼;水勢衝離巖壁、騰空飄落,真美的清逸出塵。回想霞客欣賞飛瀑的動態美時,還想著溯源;次日霞客就要求投宿庵院的道徒為嚮導,帶他們四人至峰頂。大家拄杖在深草中「一步一喘」的走了好幾里,登高後緩緩氣,觀賞腳下雲海迷漫、諸峰只露出點點峰頭、難得一見的「冰壺瑤界」,道徒卻得下山辦事。霞客聽水聲潺潺,以為瀑源的山頂不遠,源頭、雁湖都近了;然而嚮導遙指西邊,說雁湖還在三峰外。
 嚮導離去,霞客向西翻過二嶺之後山勢漸下、人蹤不見、水聲消失;霞客回望剛才認定是瀑布上游的東高峰已遠在半天,回想《一統志》「宕在山頂,龍湫之水,即自宕來。」(宕通雁蕩之蕩),決定轉向東峰高處。疲累的遊伴看山脊愈往高愈窄、兩旁的石片稜鋒銳利,便萌生退意先下山去。霞客和兩個家僕朝東峰接受挑戰,一路彷彿躡腳走刀背,並從刀鋒劍隙中攀援向上。主僕步步為營越過三道山脊,眼前竟無法立足,又怎容得了湖?
 他們爬上高峰盡頭,只見石壁有若斧劈、什麼也無!霞客在崖上徘徊,躊躇、省思、琢磨,俯瞰南面終見石壁下一小凸起,只寄望下去能找到可攀援的路。幾人一身輕裝何來繩索?於是僕人解下布襪接成長索懸掛崖上,輪流拉著布繩縋到石疙瘩上;沒想到凸石只容一僕和霞客,第三人已無法加入。往下?是百丈深淵;往上?剛才的崖頂已脫空三、四丈。霞客仰嘆「不能飛陟!」
 霞客無法鳥飛,決定牽挽著布襪回崖上,哪知布條被糙石磨蹭得突然斷裂,他當即抓住兩段布條、穩住腿腳後把布接好,再竭力騰空拉著布索往上爬 ……出險時,日已偏西。主僕三人衣履都磨破了,沒見到瀑源、沒尋著雁湖,一無收穫的下山。他們仍往大龍湫去看看,因雨後積水,這時飛瀑在霞客筆下:「怒濤傾注、變幻極勢、轟雷噴雪、大倍於昨。」想這般的龍湫氣勢,必然長駐霞客心中;即便我站在中水量的龍湫前,默想此句,也在濛霧與水絲的夢幻飄落間,感受高水傾注的轟雷之勢。
 未到雁蕩前,我沒能圖像一峰一嶂都直立得如柱似牆,觀景當然峻聳,攀登就得冒險;親身在靈巖景區遊逛一下午,感悟到當年他們遭受的皮肉慘痛,以及霞客急智應變與內心掙扎的歷練。
 初遊的敗退經歷在霞客心中潛藏未退,之後多年間又累積了攀登齊雲山、黃山、武夷、廬山、嵩山、華山、武當等多方面克服困難的經驗,霞客早慧的基礎上已添蘊出他對山水卓越的辨識力。當他三遊雁蕩請臥雲法師同行,八十多歲的法師應允同上東峰、卻說雁湖反在其西、可由石門寺上去;這話啟發霞客放棄「瀑源即雁湖」,計畫分頭尋幽。
 這回霞客大方向與細節都拿準了,先從偏遠的西外谷北上,找到依然「青青彌望」的雁湖。翌日由中部的西內谷與臥雲登上東峰,這次一聽到水聲,霞客即專注地循聲探索,發現瀑水從絕頂的山塢湧出,這才是大龍湫的源頭而不是湖!志書也有偏差時。
 繼續往瀑源上游攀登,霞客發現中間一段驟然塌落成溪流的分界,謹慎地從東邊的山巔登上西頂,剛站穩就聽到錯亂的獸蹄奔躂,原來是受驚的鹿群狂奔,有不少橫越崖壑時墜落深溝。霞客俯瞰那垂直斷崖下堆滿雜亂尖削的巖石,深不見底,想起從前,「余二十年前探雁湖,東覓高峰,為斷崖所阻,懸綆而下,即此處也。」
 霞客遊雁蕩不只展現他果敢艱毅的探遊風格,也流露他放懷山水間的坦率性情。霞客一見新奇,等不及就飛奔前往;遊山不受風雨阻擋,愛打赤腳,打赤腳持傘;但為了攀登陡峭的高峰也會在睡前掛慮明日的天氣,想這與我小學時遠足前夕的擔憂相似,不覺莞爾。
 重遊雁蕩時霞客心底有數,帶上備份鞋,注意添換手杖、斧頭,有時就近回庵裡借梯子、繩索,要不就地取材自己動手。他曾在高處有洞而無路可上的峭壁前豎起梯子爬到梯頂,砍下樹嵌進石縫裡、踏著樹爬到樹頂,用繩拴著梯子掛在石縫中的樹上、爬到梯頂還搆不著洞口,再用樹和梯接續向上爬,最後用繩套在樹上、爬進了圓洞,然後高興地朝下喊、與遊伴對話。
 有一回霞客看見鐵板嶂的石縫高處有洞,但嶂腳亂石堵塞無法接近,只有左崖上鑿著小坑、旁有垂藤,他奮勇往上爬,衣袍和手杖礙手礙腳,就給扔開。朝上直爬一段、就得橫向爬一段,直橫直橫爬了幾次,又用樹枝架成棧橋過去,這才攀巖成功進入敞洞。
 讀到霞客征服鐵板嶂使出猿猴的身手而「衣礙則解衣、杖礙則棄杖」,不由得噗嗤而笑。旅行家爽快瀟灑,而文字簡潔生動!
 我在雁蕩隨時留意那些高聳的峰嶂,認真仰望百米高牆似的屏霞嶂 (也稱靈巖),才開悟了一直一橫的具體方式。原來流紋巖的縫隙都直向裂開,長了藤草、容腳著力的部分才可能攀登,沒有植被處就藉助巖漿的印痕橫爬,攀到下個有可能落腳的石縫再往上爬。看是看懂了,心想無論是梯繩接濟、或直一崖橫一崖,終究是冒著一失手、一失足的大危險。
 難怪時人稱霞客是仙,等下回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