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與我的獨白

 文、攝影/王強
 烈日朗照,熔熔的光,讓眼界的感光元件過度曝了光,舉目所望,裊裊氳氤如煙雲瀰漫,眩惑出一片海市蜃樓,光影在草地沉重貼浮,樓裡樓外映照著兩個不同的世界。
 流浪狗怯生生挪移至大樓前,牠輕擺尾巴,懨懨然眺望遠方山頭聚起團團雪白如絮的雲朵,大門時而開敞冒出的冷氣清涼了牠的背脊,進出的人對這群流浪族群大抵懷著和善的態度,久了習慣溫婉的四目交寓,呼朋引伴在騎樓下安穩蜷臥;紅日斜沒西山,餘暉將盡,騎樓內外呈現同一個光景的時候,牠們就會麇聚沙灘,等待嫋嫋的海風吹起,薰風習習消散了暑氣,淡淡的鹹澀瀰漫在空氣中,牠們追逐嬉戲,舒展筋骨,展開期待一整天,足以消磨解憂的社交聯誼。
 無主的、豢養的、雜食的、飼料的、飽餐的、饑餓的、馴服的,野性的,不辨彼此,牠們在濱海的緩坡上,以鼻腔裡數億個嗅覺細胞,以數萬年前相同於近親灰狼一樣的姿態,以天生本能交換亙古至今相同的記憶,在浪花碎沫處興奮的追逐,天空飄浮著與牠們相同身影的白雲蒼狗。
 鮮有人蹤的花蓮溪出海口是另一個流浪狗的避風港,往海岸山脈的方向游目騁懷,風雨過後的濃郁蒼翠,海風帶不走深鎖在樹梢上的灩綠,雨水帶不走自然循環生命的節奏,溪水乘著山高水長的餘勢,滾滾滔滔東流,河海交界,濤聲不絕,偶爾吹來強烈的海風,揚起沙灘煙波一片,宛如貼著地面停滯不前的灰暗濃雲。
 流浪狗在此交換心情,溫存慰藉,血脈混雜交融,分不出爹娘邂逅伊始的顏色,行蹤飄忽,蠕蠕於沙堆,隱身於堤岸,結群引吭,吠聲迴盪在我與牠們之間,牽曳彼此的視野相伴而行;地勢開闊,展望無阻,捕犬人車難以抵達,在這裡即使挨著餓,受著凍,即使瘦骨嶙峋也要盡情繁衍,壯大流浪本色;尾巴頹然,瘦弱不堪,漫無目的閒晃,海風吹來,奔跑不出直線的流浪狗,每年每月輪替不同的身影,有的離開到更遠的地方流浪,有的走不出沙灘喪命於此,天涯如此開闊,海角如此遼敻,太多不期然的騷動與不安在身後惶惶追趕,迫使牠們為逐餐飽,四處遷徙。
 母狗虛弱地躺著,擠不出幾滴奶水的乾癟乳頭被嗷嗷待哺,饑餓到僅能發出微弱呻吟的幼犬爭相吸吮而出血,母狗只是無奈躺著,哼也哼不出一聲,春風滋長了牠們自然流露的情慾,沙灘之外的囂嚷,人車奔馳激起文明的塵土與牠們的愛慾無關,沙灘上的死寂,生死之間,生命的奄忽之感也與牠們的流浪無關,生命的豐饒與貧瘠在牠們的感觀世界分不出界定,勉強撿拾了一餐好像擁有了一切,大部份的時間一無所有,卑微的只剩對「餓」與「不餓」有感,終日在「有」與「沒有」之間茫然打轉。
 瘦小的流浪狗站在土丘上,永遠不明白最不可輕侮的永遠是生命,昂首挺胸的樣子即使看起來很滑稽,牠一心想站成與我等高的姿態,武裝自己扳回些許頹勢,孱弱單薄的身軀,惶惑不安的眼神只剩滑稽的悲壯,母狗咬斷臍帶那刻,命途多舛的宿命就艱難地在沙灘逶迤展開。
 沒有圈項,沒有晶片,沒有稱謂,只有吠聲客觀辨識卑微的存在,只有沙灘上的聚首,才能短暫的苦中作樂,遠處傳來的吠聲是一聲聲悠遠的嘆息,喚醒在一個淒楚的雨夜,呱呱墜地就沒了戶籍的記憶;咱就是油麻菜籽命啊,落腳在那裡就長在那裡,總得因應不同的生存環境,死拼殘存的餘力讓日子快活,隨遇而安,把命運的否泰,拋如馬耳東風。
 我反覆審閱當下心情,不過是在生活的體驗與經歷中,不斷的追尋與穿透,嘲諷別人也被人奚落,評頭別人也被人論足,最終又回到起點對哀樂中年將盡的歲月無病呻吟,我竟然與流浪狗的處境有一些消極的雷同。
 流浪狗以黑色居多,黑狗喜歡漂泊?黑狗易遭遺棄?黑色的流浪狗在街頭相遇,互嘆卑微,共走天涯,情意纏綿,纏綿繾綣出更多黑色流浪的蹤影?走訪流浪犬中途之家,探訪每週將中途之家的棄犬載到商圈供民眾認養的愛心活動,我得到答案,不僅流浪狗黑色居多,黑色的通常乏人聞問。
 人類文化的意涵裡,黑色代表高貴、穩重,雖有褒義,僅佔一小部份,一般人對黑色普遍懷著貶抑,黑箱作業、黑心食品、黑社會、黑金、一白抵三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混淆黑白、天下烏鴉一般黑等;從古至今,黑色代表憂愁、悽慘、悲傷、死亡、恐怖、哀悼,莫怪乎黑色讓人敬而遠之,唯有嗜食狗肉者,會以一黑、二黃、三花、四白品味口腹之欲的高下,所以深色皮毛的流浪狗常莫名被眼冒凶光,拿著繩網,舞著棍棒的人,餓虎撲食似的在大街小巷追逐。
 果真懷黑其罪?我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啊,不管主人身家尊貴,賤如螻蟻,微如塵芥,我對主人沒有任何功利的要求,不管主人如何憎恨嫌棄、惡言與暴力相待,我始終逆來順受,不離不棄,絕不割捨對主人發自於內心最單純,最簡單,純粹來自於天性的感情投射,不因顏色而有別,讓我永遠離開主人的唯有死亡與遺棄。
 快樂奔馳,樂天卻不知命的流浪狗像團團烏雲隨著風濤席捲出陣陣漂浮靡定的哀愁,牠們永遠不明白,身上背負黝黑的皮毛決定了一生的順逆,只因為部份人類心中那一塊難以勘誤的迷障。
 二十六年前服務軍旅,有一年颱風夜,我被值日官室旁排水溝裡微弱哀嚎的聲音吸引,冒著強風豪雨,鑽進溝內救起一隻卡在激濤幾已溺斃,出生沒多久的流浪狗,施以心肺按摩將牠從鬼門關前救回攜回家鄉,家人悉心照顧下,牠皮毛亮麗,身強體健,整整十五個年頭給了我們難以道述的快樂時光。
 每次返鄉,我將牠深擁入懷,遙想那次風雨飄搖,不期而遇的機緣,我看到子女俱已離家的父母在牠的陪伴下,綻放喜悅滿足的笑顏;牠死的那一天,全家哭成一團,兩老的哀傷如陰霾的天空久久不散,那種深沉的痛,猶如一把利刃狠狠插入心窩。
 老母的一生與狗緊密相連,年輕到年邁,狗左右她的情緒與喜怒哀樂;老伴走後,狗是她貼心的伴侶,每天在腳邊撒嬌磨蹭,舔得一身涎沫騷味也不在意,沒有這些味道,不知道老母何以度過漫漫長日;她最後一次養的狗叫旺旺,有一年,旺旺二度咬傷路人,傷者提出告訴,雖與當事人和解,簡易法庭仍裁處移送,捕犬隊將牠送往中途之家,捆送當日,旺旺悽厲哀號,聲聞數里,母老淚縱橫,每日搭乘計程車往返中途之家,管理員不捨,探問她兒子的電話,我才知道連續一星期,她每天拖著垂老的身軀,花費數百元車資探望旺旺。
 幾經波折,旺旺終於又回到她的身邊,又過了好些年,老母與牠更形蒼老,感情更加的緊密,超越了死去多年的老伴,那種相互倚存,可以立即呼喚撫慰的關係常人難以理解,當相對於人類已是耄耋之年的旺旺奄奄殘息躺在手術台上,鼻胃管傳送生命微弱的訊息,牠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那一次,牠沒能走出醫院;老母的淚水無法使牠站立,聲聲的呼喚無法使牠蠕動,陪伴老母十三載是牠生命的全部,青春在她腳邊的撒嬌中消磨,歲月在唇齒相依的依賴中流逝,幸福在柔情的對望中得到完整。
 終其一生,牠得到妥善的照顧,不僅給牠溫飽,也賜予屬於人與人之間高貴的尊重,視為家人,視為老伴故去之後,一起走入老年的伴侶;我終是明白,當年我買了狗嘴罩防止旺旺咬人,老人家固執地將罩子戴在自己臉上,站在門前,昭告眾人,堅決抗議的心是那麼的柔腸百轉,感人熱淚。
 我時時到海邊與流浪狗相會,和婉的眼神博得了信賴,從憚畏到疑慮,疑慮到踟躕,踟躕到不畏懼,彷彿嗅聞到老母對旺旺恆久如常的愛,化為怡人的氣味,吸引牠們逐步貼近。
 走過沙灘,有情與無情之間,晦朔兩端的心情,迥然不同的世界;如今流浪狗與我的獨白在年近花甲的歲月裡苦澀淺酌,生離死別的痛讓人難以承受,我鍾愛卻始終沒有勇氣豢養,牠們的顰笑我怡悅收納,或許有朝一日,潛藏深埋於心的回憶再次被重重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