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秋 來

 佐藤春夫/作 林水福/譯
 在那裏捉到的鵐已經逐漸習慣籠中生活,不過進入換毛時期就不啼叫了。想想這是當然的吧!現在夏季已近尾聲,早晚已有秋天氣息。我在這宿舍糊里糊塗已過了三個月左右。
 那裏,指的是利根川邊的小鎮,是手賀沼的水路與利根川匯合有水門的地方。聽說這一帶在只有水路的時候,城鎮還有點生氣。但是自從火車開始行駛之後,城鎮反而衰落了。他的鎮名該如何稱呼呢?就叫它水上車站吧!當然,現在這一帶還留有往日繁華殘影。
 我住的地方後面就是手賀沼的水路,看得到前方利根川的土堤--看不到河流,因為被土堤擋住了。不過,水路的水在房子後面像峽灣,由於附近地勢低窪,只要水來就會全部泡在水裡,跟沼澤地一樣也長了水草,饒富水鄉情趣。我住的隔壁人家養鴨子,那些傢伙白天經常在水上嬉戲。
 說是隔壁人家,由於是鄉下地方,其實還隔著相當寬廣的草地。草地前方有桑樹田的人家。
 這戶鄰居是一對年輕夫婦,先生不是農人,似乎在外頭還有工作。雖然稱不上富裕,不過生活似乎還沒有到貧窮地步,算得上是悠閒自在的家庭。先生約二十三四歲,太太看來大約十八歲左右。每當黃昏,兩人到後邊的田地,一副夫唱婦隨的模樣,似乎把種田當副業。這戶人家,不知為什麼三天兩頭把棉被曬在田裡角落。那棉被是大紅色,可不是嬰兒的那種,而是條大棉被呢!夏日裡非常顯眼。
 養鴨的就是這戶人家。
 除了年輕夫婦,還有一位老太婆,可能是先生的媽媽,我想這是常有的事--老么比長男可愛,就搬過來一起住了。我曾注意觀察過這太婆,可能有七十歲了吧!滿頭華髮,但身體卻很硬朗,鴨子都是這老太婆餵的。或許晚上把鴨子放在床下吧?一早再趕到已成峽灣的水路一帶。早上因為很早,我很少見到。傍晚,老太婆就在火燒雲下喊著:
 「鴨--鴨--鴨--」
 這麼一喊,鴨子一隻接一隻從水中冒出來,碎步朝桑樹田走來。
 大概有十五六隻之多。
 把鵐掛在庭前樹上,牠會叫得很好。
 我覺得無聊時就會走上堤看看。
 住處有一條狗,也不知什麼原因對我特別親近,只要我一出來牠就緊跟在後。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認識了一個女人。有一天,女人到我住的地方來,可不是我的房間哦!這是她第一次來。
 那是以前在這裡當女服務生或什麼的女人,說是女服務生,艾啊!其實就是妓女。她是個美人胚子,聽說連鎮長、警察局長,或什麼人物的,只要一到這裡都會住到那個女人的地方。現在,她是這鎮上米店老闆的姨太太。盡管如此,因為以前的關係,有時她還是會繞到這裡來。就這樣子,我們很自然地交談起來了。她說:「有空過來坐坐嘛!」我當然樂得答應「好!」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無聊,再說我又不是一個人住在這裡,通常我都和同住的友人一起行動的。姨太太先生是鎮上中盤米商,因為禿頭的關係看起來像四十歲左右,其實才三十四、五歲而已。雖說頭禿了,但相貌還蠻不錯的。他似乎不喜歡我們這些年輕男子到她姨太太那兒。好像有人監視似的,只要我們一去,不到十分鐘他立刻就會趕過來。打聽之下我才知道,原先撮合他們的對面賣酒老闆,因為看到我們常出入姨太太處,擔心萬一有了差錯不好交代,所以趕緊打小報告。或許是出自一種忌妒心吧!我知道這關係之後,就仔細瞧瞧這賣酒的老闆。他是個肥胖紅臉的男人。我們一進入姨太太家,他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等到看不到我們的背影時,馬上撥電話。電話放在店頭,因此雖然隔著一條街,但對方的一舉一動從這兒還是一目瞭然。我想姨太太的先生馬上就會趕來。果不其然,禿頭的先生騎著腳踏車來了,在屋外鈴地按了一長聲,和我們照面時不好生氣,擠了個笑臉就往別個房間去,然後呼叫姨太太,女人很快就到他的房間去。我們知道這是他故意找喳,擺明就是要我們滾回去,我們偏偏裝作不知。女人不會把我們丟在房間不管,通常都很快又回到我們這邊來。
 她是個溫柔卻喜歡招蜂引蝶的女人。
 她說今年二十二歲。
 她想要,所以我把鵐拿到她那兒送給了她。
 對這樣的事,我感到挺有趣的。然而,大約一個月後,大家的心情都弄得很不舒服。
 和我同住的夥伴,雖然和她先生站在同一陣線;不過,兩人的關係似乎已經破裂,形成彼此乎互相牽制的局面。
 姨太太的先生儘管認為指責年輕人出入她的住處是一種粗魯的舉止,但心裡總是不舒服,所以找藉口發了姨太太的脾氣。於是,女人哭著前來訴苦。對這個女人的坦率,我們覺得有趣,也以此為樂。
 女人說了緣由;看她並不拒絕我們繼續拜訪,雖說還是哭著,或許連她自己都覺得有趣呢!
 「趕他們回去不就行了?」
 「人家高高興興地來看我,那種冷淡的話我說不出口!」
 我還聽過姨太太和她先生之間這樣的對話。
 那一晚,也發生類似這樣的爭執。我們在隔壁房間仔細聽,女人被先生罵得狗血淋頭,哭著又到我們這邊來。然後任憑先生怎麼叫就是不回隔壁房間,而先生也沒有要過來的跡象。由於場面實在太尷尬了,我們最後只有趕緊離開。大家都換上一副憂鬱的表情。
 「我還有內情,一定要聽我說呀!」
 送我們出門時,女人小聲地這麼說。由於她的聲音很接近我耳邊,聽起來像是只講給我一個人聽似的。
 那一晚她先生的脾氣似乎非比尋常,雖然隔著一道拉門,或許現在還未落幕也不一定……。
 躺在自己房間裡,我忖度著這些事。
 我也想如果吵得太厲害,女人現在不就逃到我們這裡,一定不會到同宿舍的另一個友伴那裏吧?一定到我這邊來。把種種例外置之一旁,心想我的房間最適合半夜裡敲門的。因為是獨間,而且木製的後門就在旁邊……。
 這樣胡思亂想著,看了一眼枕邊時鐘,卻還不到十點。因為鄉下夜晚來得早,而且現在正是夜長季節。
 到昨天為止,一直都沒注意到隔壁的桑田和那一帶的草地,以及宿舍庭院裡的蟲聲唧唧。我想起有人寫過這樣的句子:
  秋--
  秋天的睡舖
  接近泥土
 熄燈後,剛才哭泣的女人面影,鮮活浮現眼前。
 這時,剛才一直叫著的蟲聲嘎然而止。有條狗短促地叫了二聲。狗通常睡在我房間的走廊。我想:
 「來了!她真的來了!」
 豎耳一聽,草叢裡有腳步聲發出,四周寂靜。我彷彿看到腳跟沾滿露水的阿鶴(那個女人的名字),我又想到平常就叫得兇的這條狗要是別人,一定會叫得更厲害。我注意著狗的情況,牠那多毛的尾巴碰著走廊的木板,還發出擦拭地面的沙沙聲--狗正在搖尾巴。我在心中告訴自己:
 「果然不錯!她來了!」
 想馬上起來幫她開門;不過又忍住了。我故意不動聲色。
 狗弄出聲響後,似乎走出室外,也不再吠叫。踩著草地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在近處停了下來……。
 我心中有著異樣的感覺。
 「喂!喂!」
 是在叫我的房間!因為壓低聲音的關係,跟她平常的音調有點不同。
 「喂!喂!」
 她又叫了一次。
 「哦--」
 我只應了一聲,飛快地起床。我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打開門。
 月光皎潔。地面上有白光反照。站在月光下的竟然是,意外的是隔壁的老太婆。綰成一束的白髮極為顯眼,月光下她的臉,看來多麼嚴肅、認真。
 「……」
 我聽不懂她說什麼。
 「咦?」
 「我家的鴨子不知道有沒有跑到您這裡來?」
 「鴨子?」
 老太婆看我滿頭霧水似地,說不定以為我剛從睡夢中醒過來。
 「是的,我家的鴨子。半夜打攪您真的很抱歉!傍晚發現少了一隻,找著找著天就黑了,心想晚上看不清明早再找好了;不過,躺下來心裡卻惦記著,所以又起來找看看--說不定跑到這裡來了。」
 老太婆腳下,輪流看著我和老太婆的白色狗,月光下猛搖尾巴。
 這麼說來,傍晚老太婆喊著:
 「鴨!鴨!」的聲音的確比平常久。
 那個女人嘛!
 阿鶴也真有意思,把大家攪得心癢癢的,緊要關頭卻一個人翩然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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