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
每次遇上想要辭職的心情，就會回家寫書法確認。
第一次學寫隸書的時候，老師說這種文體其實最好上手。發下字帖就要我們嘗試臨摹。「不可能每一個字都要示範給你們看！」老師說，「你們也要試著自己拆解看看，真的不行再來問我。」說完，老師就回到自己的小講台前去喝茶了。茶香瀰漫整間小教室，除了刮筆的聲音、調整椅子、撫平宣紙，一切安靜得每個人聲音都清清楚楚。
小教室是一間租用里民活動中心而申請的小房間，幾張慘白的塑膠桌併在一起，圍繞著桌子最多也只能擺上六張椅子。每週一堂的書法課，大家就依據一開課時的座位分配上桌。
「回家作業拿到前面來，」老師像想起什麼似地說。然後依據每人交出的作業進行指導與評論。看到我的作業的時候，老師說：「為什麼字大小不一樣？」
我回答不出來，看著自己每張宣紙上的大小的確不同，差異明顯。
「你是怎麼運筆的？不習慣自己的筆嗎？」老師問：「或是你連自己的天地都還不會抓？」天地是紙張上的上下空白處。我按著額頭，擠著臉，依舊沒說話。
老師起身跟著我回到我的座位前，重新開口：「你再寫一張我看看。」
「錯了，」老師低吟，我不懂，只好繼續寫著，老師突然大聲：「錯了啊，你的每一個筆順都有問題，你以前寫字就學到錯的筆順嗎？」我嚅囁地說應該是吧。
老師深吸一口氣，站在我身後不停踱步，突然又大聲：「繼續寫啊。就算每一筆都錯了，還是要寫完這張啊，覺得丟臉嗎？這些字就是你啊！你要否定自己的存在嗎？」
課堂結尾會讓學生把今天練習寫過的字，交給講台前的老師再看一次，老師會依據狀況指定每個人不同的回家作業。隊伍只有六個人，我因為懼怕，所以站在末尾，但仍然看得到前方，老師手裡翻過每個學生的字，交代好作業，最後到我。
前面看下來，再看老師翻到我的字時，的確瞬間感受到某種非常大的差異。「大小你已經控制住了，現在看起來差不多沒有錯。」老師沉默，又重新再翻看一次。
「你自己看。改完大小之後，你出現不一樣的問題。有發現嗎？」老師問我，我乾脆地說不知道。「你寫的同一個字，改變的地方都不一樣。整張看起來，就有十六種字的樣子。但明明是寫同一個字啊！」老師激動地甩動我的宣紙，字體跟著彷彿有了生命，卻都各自為王。「我教學生最害怕的，就是寫字的時候不知道在想什麼，一個字可以寫出這麼多不同的形狀，這種學生最難教。」我說我什麼也沒有在想。老師說：「那你就是喜歡變化的人，你的字是跟著你的心的，自己回去想想吧。」然後什麼作業也沒有分派給我，就下課離開。一期八堂也才兩個月，兩個月上完我就沒再去報名。但老師的話一直留在我心底，尤其遇上想要轉職、跳槽、換部門的時候，我就會拿出書法用品。重溫以前寫過的字帖。寫完後細細思量，感受每個字的樣態，如果字都看起來很順很穩，我就會照著內心想法去做，但如果字很凌亂不耐，我就會努力維持住現狀，不要輕易改變。
有時候太多語言，會擾亂心底真實的想法，所以我雙唇緊閉，只留白紙黑字，像卜卦一樣地看著，那些現形到無法欺騙自己的真實感受，完全反映在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