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野柳岬

■陳東海
 只是幾個朋友茶餘飯後的隨興話題--與死神的最短距離。
 話題生硬無聊,說故事的也多胡亂編串,車禍瀕死啦、夢魘壓床啦,諸如此類。敘述者技巧雖有高低,內容情節大抵都像二流記者撰寫的八卦新聞,乏善可陳。勉強還吸引人的,就只發生在網球場上的那樁。
 「屆退的國小教師,退休資格已經核定。年近六十,是該退的,國小生胡碰亂跳像不定時炸彈,早就控制不來了。可人在球場上卻不顯老,底線抽球、淩空截擊、反手扣殺,無不精準到位。」
 「雖是同事,並無特殊交情。那人在球團裡也沒什麼人緣,主要是球品問題,」講故事的說:「對打時,不論對方老手、新手,砍殺搶攻絕不手軟,一球不讓的。」
 「那天,我坐場邊休息。他連著兩場直落三打趴國手級的對手,輸方不甘心,要求再比過,他笑著拒絕,大字八叉地在我身旁坐下,汗濕淋漓也不擦的。看著敗場國手忿忿地揮甩空拍,他喜孜孜地說,今天超爽的。我沒答腔,小人得志,哪還能助長氣焰啊?
 「不久,球友們整理球具陸續離場,他仍然背靠網牆坐躺著,姿勢不變。我起身回看,他瞇眼前望、開口微笑。俯身細看,這才發現他鼻息全無,身上還透著寒氣。
 「接下來,當然是報警、叫救護車、通知家人。警察找我訊問筆錄時很是懷疑,他們反覆逼問,為什麼近身有人猝死,還能渾然不覺?後來,家屬哀戚地詢問往生者的臨終,我回想半天,最後據實以答--『他說,超爽的!』同事的家人一臉錯愕,至今與我不相往來。」
 「沒有比這更近的距離了,死神就在我身旁,以那種詼諧的姿態示現。」他聳肩,無奈地說。
 我們都笑了。
 「可事實上,你什麼也沒看到。」稍後,有人反對了。
 「那人猝死的當下你並不知情,即使現在,你還是感受不到那死亡的壓迫感,是不?認真說,死神與你的距離可不只十萬八千里哪。」
 「確實是。」說故事的坦然承認:「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麼生與死的距離。生者不知死,死者不知生。此端是生,彼端是死,既在此端就不可能也在彼端。所謂距離,無非是旁觀者的浪漫想像罷了。」
 那反對的卻又搖頭,然後說起野柳岬的故事。
 二十四歲以前,我一直認真思考自殺這種事。倒不是說有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當然,青春懵懂,生活的挫折還是遇過那麼幾件的--高中畢業連著補習兩年,還是沒考上像樣的大學;初戀女友在大學裡傳出幸福美滿的戀情;服役抽籤被搞到陸一特,硬是比同梯的多當一年兵;退伍後四處投履歷,卻都石沉大海。但那種鳥事,到底是枝微末節,看開後也就不特別在意了。
 要說是因為主義理想、文化傳統,像三島由紀夫那樣戲劇化的情緒,那就扯得更遠了。準確來說,也不是刻意尋死,只是不想活了。總覺混著日子,過得無滋無味的,幹嘛還活著?弗洛伊德認為,求生、求死都是人的本能,本能相互激盪,維持動態平衡,生命體才能妥善成長,可就是沒提到「不想活」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時還沒有「請幫幫,救救我」的自殺防制專線,也沒有「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勇敢求救並非弱者」、「心情鬱卒嗎?讓專人紓解您心中的苦悶」這類貼心小廣告,所以,「不想活」的念頭就一直在我腦袋裡滾雪球般壯實擴大。不開玩笑,自殺的方式都想好了--人站懸崖邊,閉眼大步跨出,就此灰飛湮滅。地點也沒問題,就在野柳岬。
 那天,我沿著野柳步道逕往後方岬山。
 如我所想,平日晨間,野柳冷冷清清,除了幾位緊挨著海岸警戒紅線的釣客和涉水採摘岩間海菜的婦人外,幾乎不見遊客。我好整以暇地走向杳無人跡的岬角步道,經過鐵塔、繞過燈塔,然後撥開遮掩在荒煙漫草裡的登頂小路。記憶中,狹窄的小路傍著岬山稜線,往上十數分鐘的路程,曲折蜿蜒通往岬山頂,山頂有涼亭,從涼亭遠眺是蒼茫無垠的海域、俯看是深不可測的峭壁懸崖。
 我是穿過芒草叢,在通往稜線的小路上看見那位紅衣女人的。
 我放慢腳步,和她保持一段距離,四下無人,荒山小徑上的孤男寡女難免瓜田李下。山路曲折,她的身影隨著路徑蜿蜒,有時在山壁前現身,有時又因叢草的遮蔽而消失,如此這般不可預期地時隱時現,透著不可言說的神秘。我像反射、也像被催眠,就那樣不思不想地追隨著緋紅的背影在登頂的山路上蜿蜒曲折。她當然是活人,又不說鬼故事,何況大白天的還能見鬼嗎?
 女人早我幾步走進涼亭。
 不只身上連身短襬洋裝紅得亮眼,她穿的平底鞋也是流行的棗紅,那精心設計的穿搭很有時尚感。進涼亭後,她坐進面海向崖最突出的角落,耳朵塞著隨身聽的小耳機,聽著、哼著,旁若無人。聽不懂她的哼唱,不只是距離的關係,主要還是她的聲調、節奏混亂--帶耳機唱歌,大概都是這樣,唱的人自得其樂,聽的人難免苦不堪言。一路走來,她應該都是那樣任性而愜意的。
 岬山頂美得無可挑剔,遠方海面白霧瀰漫,偶而飄盪至岬角,沿著峭壁緩緩浮升,隨即隨風湧向涼亭,在亭外翠綠的矮樹叢疏攏下,雲霧也透著粉綠如紗,襯著女人迷人的紅艷更是如夢似幻。女人粉臉朱唇,乍看妝扮顯得刻意而俗氣,然而霧氣迷濛下的濃妝豔抹,更顯出色,絕無荒腔走板。
 我側身斜倚在涼亭外崖邊的護欄,看海、看崖,忍受她的哼唱。不久,海霧漸開,陽光透進涼亭,歌聲暫歇。我乜眼偷瞄了她披肩烏亮的長髮、長捲的睫毛、白晰的脖頸和秀麗姣好的五官,猜那年齡應該也就大我四、五歲吧。
 稍後,她在腿上鋪餐巾紙,紙巾上擺放一小塊綴著草莓、葡萄的慕斯蛋糕,然後秀氣地捏著塑料的透明茶匙,低頭輕緩刮舀、細嚼慢嚥起來。坐位旁還有紙杯咖啡,放下茶匙時,她小口啜飲,舉止始終從容而優雅。
 我開始焦慮起來了。
 紅衣女人是突發的變數。我不敢想像在她難得盛裝打扮,愜意野餐的這個早上,悠哉賞海看山、聽歌唱曲的同時,突然目睹身旁的陌生男子往岬山崖底一躍而下,在驚惶失措中,她那不精準的歌喉必然轉為猛烈而驚悚的尖叫,並撕裂野柳岬上綠紗輕籠的寧靜。
 我無奈地踢著亭外的草叢,然後就發現護欄下的那顆椰子。
 焦褐色的椰子,人頭般大。我把它踢向護欄,一聲「哐!」響,它滾回我腳下。我再踢,它又「哐!」地滾來,我持續踢弄,大椰子就反覆「哐!哐!」回響。
 護欄撞擊的聲響引起女人注意。她拔下耳機,放下幕斯蛋糕、站起身,朝我這方看來。
 「何苦這麼無聊地搞出擾人的噪音呢?」我真心希望她這樣開口指責我的不是。沒有,她對我的挑釁沒有絲毫的不悅,只是聽著規律地哐響,面無表情地看著大椰子在我的腳和護欄間滾動。
 護欄外的崖底一片白茫,不確定是海霧,還是海浪衝激礁岩濺出的水花。直墜而下,多久會觸底?我突然有這樣的疑惑。看著滾回我腳下的椰子,我開始促狹地用腳背把它往護欄外推。
 她似乎發現我的意圖,從涼亭的另側靠來,甚至毫不掩飾好奇,墊腳站上亭內的椅凳,看我在亭外有如蓄意謀殺,把大椰子一分一吋地逼向崖邊。
 椰子貼近崖緣時,我停下,轉身仰頭看她,她也低頭看我。在那觸手可及的距離,我們四目對望,然後她漫不可解地對我點頭,而我竟是配合地把椰子踢落。
 「噔啪!」回響短暫而微弱。兩個彈跳後,那爆裂的椰子卡在崖壁半腰突出的巨岩,沒能觸底,椰內的汁液噴濺而出,在岩間灑落一灘觸目驚心的暗沉,似血漬斑斑,而岬山亭外涼風依舊,崖底濤聲起落依舊。
 「噔啪!」那滅絕的餘音還在我心底轟然,我的頭皮一陣酸麻直透脊背。
 女人迅速衝出涼亭,手抓護欄,低頭往崖下探看,還格格地笑。禮貌上我應該陪笑,但笑不出來,才稍猶豫,她已經鬆手蹲跪地上,就在我腳邊開始漫長的低聲啜泣,眼淚撲簌簌地,那真是斷線的珍珠哪。有那麼極短的瞬間,我以為她是為我哭泣的。
 「後來呢?」我們好奇地問。
 「沒有後來。總之,那天野柳岬上沒人死去,濺血懸崖的只有那顆大椰子。」說故事的雙手一攤,無意後續。
 「倒是之後日子,儘管難免風狂雨驟,但是咬著牙風裡來、雨裡去,竟也覺得齒頰留香,再沒有『不想活』的念頭過。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其實,天地也有大仁,時而以芻狗替代萬物。認真說來,我和岬山上的紅衣女人都死過一回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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