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洛城

■蔡莉莉
 洛杉磯的風景是記憶裡的從前,無限的藍天不見一絲白雲,遠處是枯淡的荒山,空氣中瀰漫著太陽的味道,就像張愛玲描述的:「溫暖乾燥的南加州四季常青的黃綠色,映在淡灰藍的下午的天空上。」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過世於洛杉磯,生命的最後僅有一張行軍床和一盞太陽燈守著她,彼時,我和張愛玲身處同一個時空,正忙著過渡於結束學業與初為人母之間。
 二十多年後,回訪曾經住過的洛杉磯聖蓋博市,古牆在,舊居在,我在。這裡路寬房子大、樹高草皮美,就是沒行人,偶爾才有一兩部車緩緩駛過。聞不到人間煙火,聽不見市井喧囂,安靜得像電影布景。陽光的質地,空氣的紋理,風的聲音,一如從前。
 那年初抵洛城,地平線上單調的一切,並不符合我心中美國大城的期待。空曠本身凸顯的是一種蒼涼,如同降落寂寞星球,整個宇宙都變色走調了,我像是站在場邊看戲的觀眾,一股與世隔絕的孤獨感,揮之不去。
 留學的日子,好似擱淺荒野的一頭鯨,想念千里之外那片熟悉的海。顏料和畫筆是我和世界對話的主要語言,以其象形,以其無聲,日復一日在畫布上蜿蜒出一條故鄉的河,猶如畫家亨利.盧梭筆下的《沈睡的吉普賽人》,在空山橫臥的沈默大地中,編織著只有流浪者才懂的夢。
 結束學業時,我和洛城奢侈的陽光鄭重告別,終結身為外來者四顧茫然的不安,從空曠寂寥的地景回到放眼皆人的台灣,構築預想的人生。台北嘩嘩流動的街市模樣,能滿足我對生活的想像,容我大隱於市,亦容我穿街踏巷,在苔綠染牆的光影中,且行且畫,彷彿街上的顏色我都有份。不再有面對一座不屬於自己的城市的格格不入,平凡的日子遂有了各種可能,深夜裡巷口麵攤猶有暖胃熱湯,轉角便利商店終年默默守候,我喜歡這種充滿生活氣味的安心感。
 舊相片裡,走在洛杉磯紅磚道上推著娃娃車的我,難逃歲月洗刷,當年車裡的女兒,今年夏天,載著我無畏的穿梭在洛杉磯的高速公路上。女兒正追逐我年輕時追逐過的遠方,看著她穿上碩士畢業袍,像是看到從前的自己,突然懂了紀伯倫的詩:「你是一把弓,孩子是從你身上射出的生命之箭。弓箭手看見無窮路徑上的箭靶,於是祂大力拉彎你這把弓,希望祂的箭能射得又快又遠。」已是放下心中牽掛的時刻,腦海浮現一個穿越夢想曠野的身影,愈走愈遠,愈走愈遠。
 重回洛杉磯,提取陽光與記憶,我的心情是複雜的。這個我曾經急於背向的城市,形塑了我的藝術,一路攜帶著洛城的太陽在濕冷的台北迂迴前行,在畫布上將人生起落畫成嫵媚青山。以懷舊的視角回望這座城,也是另一種不可言說的鄉愁,我好像多懂了一點自己,多懂了一點洛城。它不再只是一個美國城市,而是一種越界,一趟壯遊,一個曾經漂泊的年少姿態。那彷彿命定的遷徙,讓我明白,所有的風塵僕僕,都是為了奔赴一個更高闊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