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英獎
思光
■廖亮羽
老師，霜雪沈沈壓著書室
學院的簷角結晶歷代的冰柱
如刀鋒劃破整座山脈，一道現代主義的破口
引誘我們走入，歷史的墮性
我看見你身著黑色大衣，輕靈地抖落一身風雪
四周的古籍列陣就位，忠誠地守護你
西方哲學也聽候調度。一只筆尖馳騁沙場
遵從額頂的指揮，我們等待著跟隨智慧
走出歷史的隘口
前方曾經存在亮光，老師
你說不要懼怕黑暗，遞出書本教我們丈量世界
在水勢託付的大潮上，你離鄉
甚至帶走樹根，航向一座島植樹造林
群樹在互相交談，他們都有自己的口音
「如何做一個自由的人？」
你解剖一個民族，自古思辨老莊
卻鞏固歷代王朝。自由有倒刺
扎在了人民心上
你自小就已經結識了威權
它如影隨形，卻從未觸碰過我
從未將它腐穢的手掌置於我的脖頸之上
一代人在圍牆內覺醒，為下一代人反抗了穢物
解嚴的那扇門緩緩打開，
光線照進教室，不僅一點點的擊退
那些白色恐怖動搖的信念
你在課堂上揮舞鏗鏘有力的思想
回擊迎面而來的沙土
思潮帶來民主的口信
傍晚，雁群飛入你的眼睛
又攜著思緒的光束飛進彩霞
遠方山巒在黑夜中等待
黎明破曉的那刻，湧來哲思的光
大地被理性的眼睛照亮
你意識到神，張開祂的掌心細緻地抹拭
腦海裡的花香鳥鳴、甜食氣溫、某些人生的情節
你的心臟支撐著思維，愈加衰老又愈加意志的步伐
皮膚感到門外的太陽將要落下
一群黑色的渡鴉由西方飛來
一路縫合天際與大地
內蹋的臟腑熟知，黃昏冥想之後的月光
愛著這裡的人共築的家園，埋骨這塊土地，老師
你教著我們，要驚醒棲息的雁
學習真理那個不為人知的字眼，學習
更為低調而尊嚴的那個詞彙是自由
菁英獎
我的山水冊頁（外一首）
■黃光曙
午夜的爝火，伴釣了一江寒山
風雪之夜歸來時的紅爐小酌
暴風雨肆虐之中的聽濤品茗
這些種子一樣的生命之光呵
註定是命運頒賜予我的釅茶
友人贈我一塊表呀
我每天撥快五分鐘
盡我所能，在季節輪替的日子
守望著群山圍合的家園神龕
讓家譜一代一代嬗遞的希望
在經線緯線織就的藍卡布上
綻放出原鄉鄉愁的樸素信仰
友人贈我一支筆呀
我每天多寫幾行字
紫陌紅塵，惟有鄉井源遠流長
薪火相傳，惟有知音臨風把盞
滿目清芬之中，眾神開我悟性
我的感恩遼遠，我的淵源深長
棲居的詩意將荷花點化成蓮
畢生繪成山水冊呀
我傳承子孫證輪回
獻詩
人生苦旅，對於真正憐憫之心的
慷慨賜予，哪怕是「滴水之恩」，
都必將澄明我們的另一種存在：
讓我素履以往，湧泉相報
惟有這慎思追遠的酬謝，才會
誕生永不衰竭的希望之花
讓這感恩的光芒承先啟後
願意在黑夜的靜默之中嬗遞
生命恩澤的堅韌，奇跡，和感動
相攜相成，讓我們相互砥礪
在山高水長中綻放生命的信仰
傾我一生的感激，讓我也變成
不竭不涸不腐的堅貞甘泉吧
讓掬水而飲的生命歌唱意義
菁英獎
怪物
■汪恩度
我已經十分熟練
在早晨時將自己的身體縮小
將突起與凹陷都融化
以符合那成套白色的外衣
彷彿全身上下都閃爍著光
沒有瑕疵的
工廠生產的外衣總在活動時翹起
露出底下不夠服貼的肉體
需要漫長的練習
練習走路姿態
練習說話語調
還要練習各種精巧的動作
防範透露，那隨外衣變形的內裡如
液體自縫隙傾瀉
柔軟身體，害怕被縝密的
觀察，透露出非人的破綻
不夠純白無瑕，沾附一點灰塵或水漬
都在套裝上留下痕跡
清晨無人的路上，總是奇異的
散佈著星星墜落的痕跡
它們仰躺在那擬態的腳下
閃爍的光像是眼睛
一眨不眨的看著
亮面的結晶倒影出模糊的色塊
也許是我
安靜的，隱密的
向外淌著，不斷溢流而出
裂解的部分
菁英獎
因為是你
■楊諺珽
「想回來就回來。」她如是說
你們擁抱、揮手，歷經
脫胎後最劇烈的剝離
當車廂進入月台，你拎起
她的叮囑與祝福
將自己契入票根上的位子
你總走在她前頭，告訴她：
今天陽光很好，像是座落一台烤箱
感覺生命逐漸膨脹
雲是鮮奶油的那種，伴隨日影往返
便融化呼吸。還有
街角那隻貓又出現了，仍然
別過頭，睥睨世間的聚散，卻又
若即若離，如風磨蹭小腿肚，稍不注意
夏天就已走遠
她聽你說，你聽她說，關於
她遺忘時間的母親、想念的有效期限……
你們也複沓從前，讓物事飽滿
微塵的色澤（可能昏黃，帶點菸燃盡的灰）
讓自我無止盡後退，再堆砌與靠近，直到
「你先掛。」她的餘音繾綣迴盪
漸趨融進更深的夜裏
而有時，你住的城市下起雨，潮水漫溢
牆面彼此傾軋，你頹圮在厚重的眠床
耗盡心神貶謫毀滅的意志，卻發現
自己是一棟違章建築
被勒令與意識拉鋸。恍惚之中
也許是夢，也許在記憶的某一隅
你回過頭，習慣性確認什麼
只見她拉下車窗，身子前傾
以安靜的姿態與你相望
你忽然間醒了。
你遙想她將身體對摺、彎曲
最後使勁全身氣力展開
你的眼，你的肩膀，你的軀骨和血肉
自此你們異體同生，她將
帶領你認識所在的維度，告訴你：
「你是被萬物敞開的一切。」
為了你隕涕、著急和擔憂，也為你
度過那些不美好的，而無比寬慰。只因為是你。
搬遷，或是持續居住
你依然不夠明白自己要去哪裡
而貓，用背部弓起的無數夏季
見證你留下及離去、得與失的步伐
彼端，另一段談話在別處開展——
「我回來了。」
菁英獎
父親的地景
■林世明
一座活火山，歸屬病後父親脾性
高溫罩頂，濃雲壓抑天空的清明
情緒崎嶇陡峭，執拗而堅硬
你是我此生難以攀登，艱困的山勢
經年醞釀易怒熔岩，鎮日噴發
滾燙活躍，暴力的絮叨
每個裂隙都滲出煙霧
滿溢硫磺熏染過，刺鼻字句
你逐漸老去，地表質性疏鬆
不語的關節越發卑微
搖撼世界的身軀，早已無力抗辯
板塊擠壓，背脊斷層碎裂
我遂攻入清野後地貌，洗淨周身
褪去你堅守許久的甲冑，蘸溼海綿
擦拭，日益頹荒的焦土
以溫水和髮乳梳理
頭頂凋萎的霜痕
曾經茂密蒼翠的草原，也走入冬境
搓揉每道風景，就像搓揉
越來越泡沫人生
趁著還未消融前，輕輕留住
最後的雪線
划過臉頰芒草與頸肩多方褶皺
那是童年仰望，拾級的七星山
肚腹隆起，臍眼是
夢幻湖枯水期，孤立的島嶼
也許有乳白湯泉沉澱，隱身藏匿
試圖敲出礦脈遺跡，降低結晶的速率
紅樹林溼地陰鬱，移民外來種
在背陽處默然滋長
反覆刷洗河海交匯，鹹淡水三角洲
讓落日餘暉，返照波光粼粼
溯溪而上，點亮谷地長年的幽暗
你鬆開，繃緊天地線
全然放下戒備，將自己交付
夏日暖風與微雨潤飾
我也曾是澡盆中一葉輕舟
在你手中和緩推移
成長後關係卻鴻溝，相隔淡水河
閱讀你，身上深深淺淺水文
記憶中靈動的流域幾近淤塞
沉積此刻親情的沃土
讓盆地擱淺，整個城市燈火的餘溫
像大屯山系安然坐落
靜靜休眠
菁英獎
學舌
■傅嘉正
母親是一隻無足之鳥，不斷盤旋於
漸漸失去綠頂的叢林
太陽持續滾燙，大地漸次乾涸
為保我的喉嚨不產生龜裂
母親住了進來，用她歪斜的語言滋潤著
她只熟悉：ㄅ、ㄆ、ㄇ、ㄈ
發出的音調每每都往下墜，如過期的果實
這片土地早已簡化一切
由羅馬字母築起的城郭無聲
將母親驅趕至舊日。她極力矯正舌的
位置，慢慢說：ful、gaal、zeng3
這是我的名姓，那是另一種解讀
學校裡，老師用紅筆在紙上圈出：
親旁邊多餘的「見」，聲無端生出的「殳」與「耳」
還有愛裡夾雜的那一顆「心」
課本內每一個方塊字，底下都粘附了陌生字母
連接起來像是長滿足腳的馬陸
她模仿我的唇型拼湊讀音：好刺
舌苔彷彿豎起自嘲的毛刺
熱辣刺進我冷感的發聲系統。而今之地
頭上陽光充裕，腳下土壤滋潤
破土長成的這棵大樹已可取代昔日的遮蔭
唇舌亦可稍作歇息，許多時候妳只需
聽聽我說話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