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 畫/李佳燕
一、東坡與佛印
少年時候就喜歡蘇東坡,卻不是跟一般人相同,迷上詞賦「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樣的明月清風。
少年時候,晚間在八卦山腳趕場欣賞王祿仔(ông-lók-á)的表演,他們走跳江湖,不完全是賣藥、賣藝人士,有時扮演的腳色是佛教宣講員。我記下的第一首蘇東坡的詩是閩南語發音的「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稽首」二字的發音在布袋戲裡常聽聞,只是不會寫成漢字,但整首詩記得牢牢靠靠,因為後面故事的發展,出現了胖嘟嘟的佛印,也出現了「放屁」的髒話,反差極大。
我當時感覺自己是那送字過江的小書童,把蘇東坡得意的禪定詩送到對岸給佛印,原來也跟東坡一樣希望得到佛印按一個「贊」,卻看見佛印在詩箋上寫了大大的「放屁」兩個字,一時跟東坡一樣愣住了,然後感覺那畫面就是非常非常的突兀--蘇學士的得意詩箋∕和樂的禪師之間,出現了嘲諷式的「放屁」二字。我是那個送字過江的小書童,揣著嬉鬧、看戲又疑惑的心情,跟著動了氣的東坡過了江,來到佛印的書齋前,佛印不在,遊江遊山,逍遙天地去了,齋前留了兩行字「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送字過江的小書童不知東坡先生悟了沒有,我倒是覺察到「屁」真的可以跟「風」對上,而且對得好,平仄協,物態合。一生就這樣記住了這「八風」與「一屁」的人生斷片。
二、東坡、佛印、蘇小妹
東坡與佛印的故事裡,往往會攪進一個蘇小妹。
最有名的是禪坐的坐姿何所似的對話。
這一天,東坡、佛印相對閉目禪坐了一段時間,相較於佛印的定力,東坡先睜開眼睛,問禪師:「你看我坐姿如何?」
佛印說:「莊嚴,如一尊佛。」說完,又閉上眼,禪定中。
東坡忍不住又說:「你怎麼不問我,我眼中的你像什麼?」
「是啊,那你看我像什麼?」
「像一坨牛糞。」
「是喔。」佛印繼續禪坐。
得意的東坡,回家跟蘇小妹說,與佛印鬥智、鬥嘴這麼久,今天終於佔了上風,蘇小妹問了經過,笑說:「你還是輸了。」
「怎麼會?我是一尊佛,他是一坨糞。」
「佛印心中有佛,眾生皆是佛;你心中積滿穢物,禪師也成了牛糞。」
蘇小妹的高度,隨心一站,就跟佛印等高。但,蘇小妹只活躍在筆記小說、典故雜事錄裡。蘇東坡寫有兩千七百多首詩、三百闋詞、四千兩百篇文與賦,竟無一詩一文提及這個多心多竅的蘇小妹。兄弟情深的蘇轍,也沒有一言半語提及這位姊妹。
三言兩拍是明朝五本古典白話小說集,馮夢龍寫的《喻世名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其中《醒世恆言》第十一卷〔蘇小妹三難新郎〕,連蘇東坡的學生秦觀(少游)都被安排為蘇小妹的新郎,其中語文遊戲,奇巧妙語,連篇而來,讓人目不暇給,再三拍案驚奇!
《醒世恆言》之第十二卷才是〔佛印師四調琴娘〕,佛印的故事還在蘇小妹之後,只是佛印(俗姓林,名了元,1032-1098)是江西饒州府浮梁縣人氏,《醒世恆言》說他姓謝名端卿,表字覺老,還真有其人,宋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二十九有〈了元傳〉、宋惟白《建中靖國續燈錄》卷六是〈了元章〉。
虛虛實實蘇小妹,倒還真的為這虛虛實實的人生,添增了可觀的色彩。
三、東坡、葉嘉、葉嘉傳
多少後人為東坡增了家人蘇小妹,天真、調皮、文才活潑鮮妙。他們是否在回應蘇東坡自己在歷史長河裡所虛構的一位漢朝人物,煞有其事的〈葉嘉傳〉?
〈葉嘉傳〉一開始即說,葉嘉是福建人,其祖先住在上谷郡(今河北廣靈縣),點出中國人安土重遷,卻總是不得不遷徙的漂離命運。曾祖父叫葉茂先,是一個高修養的人卻不想當官,自然山水中任情觀賞,所以愛上了武夷山水,天游峰、九曲江,就定居下來了!傳文裡,蘇東坡透過葉茂先的話,說是:「吾植功種德,不為時采,然遺香後世,吾子孫必盛於中土,當飲其惠矣。」用了「植」功「種」德的文字,已開始透露這葉家人不是真的是歷史上的人物,「不為時采」相當於不在春天與萬紫千紅爭奇鬥艷之意,「遺香後世」、「中土當飲其惠」云云,逐步點出蘇東坡是為茶樹、茶葉,「人格化」寫傳。「葉嘉」之名,應該是陸羽說茶是南方之嘉木而來,但是蘇東坡也儘量拉近現實,說:葉茂先死後葬於郝源,而其後代也成了郝源人。經查,郝源應蓋該是「壑源」的諧音,約今福建建甌市東峰鎮福源村附近,真有其地,真有葉氏家族。
茶聖陸羽唐朝人,著有《茶經》,蘇東坡也在陸羽身上著了一點墨,說葉嘉「少植節操」,用了一個「植」字,但因不喜武術,因而出游,遇見陸先生,不直接點名陸羽,擦了個邊球,陸先生寫了他的〈行錄〉傳於世。形成傳中有傳,史上見史,古今穿越的有趣戲碼。嗜閱經史的漢帝,讀其行錄而喜歡葉嘉這個人,感嘆:「吾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因而引出覲見者的推薦「臣邑人葉嘉,風味恬淡,清白可愛,頗負其名,有濟世之才。」讀這些文字,就有「是人是茶」兩可之間的趣味。
葉嘉晉見皇帝的場景:
皇帝回頭對大臣們說:「看葉嘉外貌像鐵一般黑,稟性剛強,難以重用,必須用鐵鎚敲打、鑿子搗碎。」所以就恐嚇葉嘉:「砧板鐵斧在你面前,大鍋巨鼎在你身後,要將你搗煮一番,你意下如何?」葉嘉突然振奮起來,深深一呼吸「我是住在山林鄙賤粗人,有幸被陛下採摘到此,只要能夠利益眾生,即便是粉身碎骨,我也絕不推辭。」
寫的就是茶葉的遭遇與犧牲,烘焙不斷,煎煮沖燙不停,以人為喻竟然是「砧斧在前,鼎鑊在後」,如果不是蘇東坡,或許不可能有此奇文。
四、葉嘉傳之後
〈葉嘉傳〉之後,或許也能期待,有人為「一輪明月」寫傳,為「兩袖清風」寫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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