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楷治
書名取「人間借路行」,有什麼意涵?
滿觀法師說,寫到最後一章,開始想書名。喜歡讀詩詞的她,一頁一頁翻閱著書櫃的古典詩詞集,讀到了唐代靈澈禪師的〈歸湖南作〉詩句:
山邊水邊待月明,暫向人間借路行。
如今還向山邊去,只有湖水無行路。
「待月明」象徵明心見性。意思是,修行者透過種種人事因緣,洞見本心本性。原本他思考了兩個題目:人間待月明?人間借路行?前者直接點明修行的目的,後者只言,每個人在紅塵中、天地間,借道生存、生活、修練、修行。然後呢?沒有答案,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
四年的斷續與堅持
《人間借路行》在2024年11月完成,前後歷時四年。對滿觀法師而言,動力很單純只是想寫。「就像有個寫作的靈魂跳出來,它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她說,靈感時常在走路、吃飯、洗澡時浮現,文辭、情節在腦海中成形。然而,靈感與現實之間總有落差,靈感湧現時,她可能正被編輯的文稿與行政工作淹沒;有空檔時,靈感卻消失無蹤。小說即在斷續的書寫中慢慢完成。
挑戰不僅來自時間的零碎,更來自視力的限制。滿觀法師年輕時即飽受眼疾困擾,家族遺傳的高度近視造成早發性白內障。後來右眼又經歷三次視網膜剝離,最終失明。僅存的左眼,戴上眼鏡,視力只有零點五,還伴隨老花、閃光、乾燥、飛蚊等症狀,不能長時間注視螢幕,在電腦上打字是一大考驗。所以她會先在紙上打草稿,再到電腦上謄打並修改。出版社辦公室常有單面印過的回收紙,她就拿來當草稿紙。
寫作需要極大的耐力與專注,也讓她更珍惜創作的每一次進展。對她而言,這四年的寫作,就是一次「在人間借路行」的修行,走得慢,卻一步步踏實。
小說中的虛實
小說,真的?假的?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滿觀法師說,她是把真實的元素,融入虛構的情節裡。
有人問書中是否有哪一位角色或故事,其實是她生命中某段經歷的映射?
寫小說的人,常說「不要對號入座」。滿觀法師認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作者把自己或別人的經歷借給某些角色。例如,有些經歷可能來自她在花蓮任教的日子、在上海工作的時光,或是與動物相處、參與佛教儀軌的記憶。
人物的創造,包括家庭背景、長相、性格、年齡、學經歷等等。如江若雪的單純、善良、溫和,陸曼妮的活潑、熱情、驕縱,韓子陽的沉穩、踏實,唐仁君的豪爽、幽默,陸世峰與家人截然不同的性格……他們各自擁有她認識的真實人物的部分特質。當然,這些特質被重新組合,脫離了原來的生命,每個新生命各自有他不同的生活世界。
創作並非完全受控。雖然她在開寫前規劃了主旨、情節大綱,主旨不變,但寫著寫著,人物常常「自己演下去」,性格驅動著行動,行動改變了原定的走向。例如揚州身分背景的動物醫師,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走進」故事,成為一新的角色。
在小說裡,真實經驗不再是過去的回憶,而是被拆解、重組、再生的材料。透過虛構的濾鏡,滿觀法師似乎要讓讀者思考:多元多變的人生道路,怎麼走?如何抉擇?
佛法在小說中的轉化
雖然《人間借路行》中處處可見佛教元素,但滿觀法師創作時並沒有刻意抱著「我要傳達佛理」的目的。正因如此,佛法才在故事中顯得自然流動,而非生硬地插入。「因為我是出家人,這些修行經驗是生活的一部分,自然就流進角色的生命裡。」她說。
這種自然的滲透,與她喜歡研讀《維摩詰經》有密切相關吧。經典中的「唯心淨土」,「心淨則國土淨」,在她看來,不僅是一種義理,更是一種生命態度、生活方式。一個人心地清淨,便能轉化自己所處的世界;反之,即使外在條件優渥,若心境混濁,周遭也會充滿摩擦與不安。
在小說中,這種觀念被轉化為角色的生命狀態。如陸曼妮與陸世峰便是對照鮮明的兄妹:陸曼妮是被寵溺、愛慕虛榮的千金小姐,用情不專,喜新厭舊陸世峰卻是瀟灑自在、淡泊名利的藝術家。他們的心性、行為自然牽引出截然不同的命運。
心境是源頭,世界是映照。讀者也許只是讀到一場對話、一個選擇,卻可能在無意間觸碰到「唯心淨土」的核心。
莊嚴與好看
《人間借路行》雖然以修行者的生命觀為底色,但在敘事上,滿觀法師始終把「讀起來是否順暢、有趣」放在心上。她說,小說不只是思想的載體,更是與讀者交流的橋梁,如果故事本身無法吸引人,再深刻的理念也難以傳達。
因此,她在內容上採取「以小見大」的方式:雖為長篇,在八章二十四節的段落裡,有獨立的情境,也有前後交叉、暗藏伏筆,或令人懸念卻又能感覺整體故事的推進。這種結構既保留了佛法的莊嚴感,也讓閱讀不顯艱澀。
語言上,她避免過多艱深術語,而是用日常的詞彙,讓人物的情感與衝突自然帶出佛理。對話也更貼近日常說話時的語調,為的就是讓讀者能夠在最平凡、簡單的狀態中獲得不同的領悟。李瑞騰教授形容這本書是「莊嚴又好看」,對她而言,是鼓勵與肯定,是她在佛法與文學間找到彼此成全的方式吧。
多重身分的養分
滿觀法師自年輕便酷愛閱讀與寫作,「我常覺得自己像隻蠹蟲,文字是我的糧食,每天見到書就很開心。」從教書到踏入出版業,她始終與書為伴。即使如今身為出版社社長,她依然關注每本書的誕生,從整稿、校對到打樣,總親自過目;新書出版,總是第一個翻看,如同迎接新生的孩子。
然而,編輯與創作者的身分並非總能無縫共存。她坦言,剛開始做編輯時,也曾忍不住用自己的行文習慣去修改作者的稿子,甚至帶著國文教師的訓練,力求標點與語法完美。後來隨著經驗累積,她學會一份尊重與包容,除非錯別字或明顯錯誤,否則盡量不改;若要改,必須改得比原稿更好。「這是從師父(星雲大師)身上學來的,他教我對文稿多一些寬容,也教我欣賞每位作者獨有的語言。」
在她看來,三種身分互相滋養:編輯的敏銳讓她在創作時自然意識到作品的完整度;社長的視野使她能衡量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距離;而作家的直覺,則提醒她「我手寫我心」,先力求真善美,再談市場。
留白與不圓滿的結局
這部小說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圓滿結局」。許多讀者讀完後問她,是否會寫續集、讓人物的命運完整交代。她總是笑著回答:「應該不會。」在她的設計裡,重點不在劇情的終點,而在過程中的領悟與轉念。
她舉例陸世峰與江若雪的情感糾葛,在寺院偶遇後,以一場白骨觀的內心衝擊作結尾。那場禪修中,他觀想眾人化為白骨,並自問:若能辨認出這副白骨是江若雪,自己是否仍會愛她?這個問題既殘酷又溫柔,逼近人對愛與執著的極限思考。
「我不想讓故事落在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句點上,」她說,「人生本來就沒有那麼整齊的收束。」對她而言,小說的結局不是答案,而是一個轉折點,讓角色與讀者同時面對未知。至於陸世峰最後是否出家,或者角色之間是否還會再相遇,她選擇不給出確定答案,而是把想像的空間交給讀者。
這份留白,既是她作為作者的選擇,也是她對人生的比喻——我們都在世間借路而行,不必急於追求終點,因為每一步都是故事本身。
滿觀法師
滿觀法師簡介
來自美麗的淨土──花蓮。
中國文化大學日文系畢業。
一九九一年依止星雲大師出家。
出家前、出家後,唯二的工作都是:教書、編書。現任佛光文化社長兼總編輯。著有散文《靈山不如歸》、《半中歲月》,小說《我從世間來》,新詩《窗前佛顏》。
在嚴謹、規律、簡單、清淨的僧團裡
身安住,心安然
可幽微深處的靈魂
呼喚
以文字和世間串連
以文字傳達他對世人的關愛與疼惜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