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
讀詩、寫作的歷程裡,前輩詩人千叮嚀萬叮嚀——口頭說了、文章寫了,這位前輩交代著、那位詩人囑咐過——現代詩創作不要引入成語。
但是很多成語卻有美妙的故事啊,簡單四個字卻有一串人物在扮演啊,那該怎麼辦呢?國中生熟悉的:參差不齊,信誓旦旦,楚楚動人,輾轉反側;高中生不熟悉的:甘棠遺愛,螽斯衍慶,能夠瞭解這些典故,也或許會有樂事一兩樁吧?
至少,我喜歡聽成語故事。眾多成語裡,我最嚮往的是「行雲流水」,念起來音律舒心,想起來又頗有畫面感,天上飄飛的雲彩,地上自帶淙淙樂聲的流水,這是蘇東坡評述朋友的文學作品所創造出來的形象化語彙,點出文章的瀟灑「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書信原文並不難理解:「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宋.蘇軾〈與謝民師推官書〉)。想到雲與水,就想到雲水的特性就是「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從「天道的自然」來證諭「文理的自然」,東坡說得「好自然」喔!而且,每到新的一處,雲與水不就又了新的面容,這「姿態橫生」的,是天上的雲彩、地上的流水,卻也是東坡所用來形容的謝民師的詩賦雜文,東坡說的「行雲流水」不由得讓我們的想像也各自姿態橫生哩!
蘇東坡應該很喜歡這兩句話「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因為在〈自評文〉這篇小論中,他還拿來評價自己:「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此處,他多出「隨物賦形」的美學觀,這種衍生的美,不就是從「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而來的嗎?「物」有幾個億,文學家所賦的「形」不就有更多的幾個億!
這種「初」無定質,「終」卻可以「渾涵光芒,雄視百代」的行雲流水,到底從何而來?
我想起禪宗公案裡每提到六祖惠能,不可免的都要兩度觸及《金剛經》,小樵夫時代,「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讓他起念動心,尋覓《金剛經》的原意;小和尚時代,「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讓他徹底悟通自性的自在。
所以,玩一玩小學生所喜歡的連連看,你就會像我一樣將「應無所住」跟「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緊密相繫,「而生其心」云云,不就是隨物而「賦形」,而「姿態橫生」?雲如何千姿百態,水如何千匯萬狀,東坡先生的詩文一點而萬化,不就步步生蓮而去……
東坡先生的詩文步步生蓮而去,但歷史上的「行雲流水」,最後會以什麼面目示現我們呢?
明末清初喜歡「猶」字的作家馮孟龍,字猶龍,又字耳猶、子猶,號龍子猶,在他的《警世通言》裡,說過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之後,他說了一連串莊周的故事,第一個故事,我們所熟悉的《莊子》書裡也有寓言相為呼應,《警世通言》說,莊子常晝寢,夢見自己化成蝴蝶,栩栩然在園林花草間飛翔,甚為愜意。醒來後,甚至於覺得自己的臂膊彷彿還留有兩翅飛振的那種衝動,有一天他趁著老師——老子李耳講解《周易》的空暇,將此夢跟老師說了,《通言》裡的老子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歷,他跟莊周指出夙世因由,說莊生原是天地混沌初分時的一隻白蝴蝶,採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原來可以長生不死,但因偷採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座下守護蟠桃的青鸞啄死,白蝴蝶心神不散,托生為莊周。這時被老子點破了前生的莊周,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所以,老子把《道德經》五千字的秘訣,傾囊相授。從此莊子能分身隱形,能出神變化,周遊天下,逍遙訪道去了。
這故事跟莊子寓言一樣迷人,尤其是莊子悟道後,把世間的得失榮枯、是非成敗,看作是「行雲流水」,一無罣礙,這種態度雖與蘇東坡「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的洄瀾效應有所不似,但瀟灑的神氣不是更神、更有氣人的那股英氣?人生「稱、譏、毀、譽、利、衰、苦、樂」的八風,是雲是水,行而消,流而逝,何曾留下蛛絲馬跡!得失榮枯、是非成敗,眼前的雲水轉頭是心中的空,一絲不掛留。蘇東坡的雲水自在,莊周則過眼而去,一絲不掛留。
成語,在文化傳播或思想啟迪上,應該有他不可沒的功力、效應,但在文學創作時,前輩的苦心勸阻,或許是怕隨手引用既有的成語,走入定型的套路,缺少新穎創意,更怕「熟極而流」,見山則青,逢水必綠,新詩的創作因而失去存在的價值。
尤其大體上成語都是四個字,句型節奏固定,變化少,最重視時間藝術的新詩創作,因此忌憚有加。我發現舊詩傳統裡的樂府、古詩、絕律、詞曲都有人繼承格律或試作新曲,極少人面對詩經和駢文,顧慮的或許就是四言、四六句型這少有變化的格局。
似與不似,變與不變,文體或詩體的因革都在漸悟與頓悟之間、大破大立與小破小立之間,起一些波瀾。
回到詩的最初源頭,《詩三百》,在編次成書時,框下了三個大框,稱之為「風雅頌」,是以詩的樂調、詩的內容、詩的空間來區隔。先從詩創作者的寫作空間說起,「風」有十五國風之別: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兩千五百年的時間差,讓我們覺得陌生,其實就是全國十五個地區百姓的「生活現場」。「雅」有大雅、小雅之分,也不過是士人官員在「朝會職場」或「公辦宴席」的不同場域所創作的歌曲。「頌」,嚴肅一些,在祭祖的宗廟所創作的禮敬作品。生活型態的逐年演變,「頌」的創作量遞減,因襲者多;「風」與「雅」,因為士與民階層的泯滅,生活內容相互激盪而豐富,因而豐富了詩及「生活現場」的空間感。
如果以詩的樂調、詩的內容來細辨「風雅頌」,「風」是民歌、地方音樂、風土歌謠、創作歌曲、流行音樂;「雅」是正聲雅樂,類近於全國性的語言、說腔;「頌」則為宗廟祭祀的舞曲歌辭,為先人獻上的宗廟樂歌。創作的數量,「風雅頌」,由大量、小量而微量,雖微,卻也不可虛其位而空白。
《詩經》裡《秦風.蒹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寫盡天下男女熱戀的艱難,意與象溯洄從之、溯游從之,各有其阻,若是要說成訪賢求才的不易,彷彿也存在著那麼一段水的隔絕,道阻且長的距離。《周南.桃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小雅.蓼莪》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的哀嘆,古今飄風同樣發發,同聲弗弗,似乎也未在現茲時有所稍歇。
風、雅、頌,不就是你我生活的現場,不就是你我的布帛菽粟。而且,可甜可鹽。
豈僅是春秋的詩三百,二十一世紀的AI時代,新詩也無需塗銷、更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