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在涵
至今已四十多年了。那幅情景,還清清楚楚地浮現在腦裡。
一個尋常的冬日。懶懶的陽光從窗外照進屋來。我躺在小床上,透過敞開的門望遠處。對面房頂的紅瓦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雪,房子後面的老桉樹,墨綠的枝葉被風吹得輕輕搖晃。天藍藍的,雲白白的……忽然,幾個鄰家孩子闖進來,對我說了句什麼。
我一骨碌從小床跳下,光腳上一雙紅襪子,鞋也沒穿,就跟著跑出去。一個人在後面大聲喊著我,是爸爸,手中拿著我的小鞋子,蹲在地上,給我穿上了……
這,就是我人生第一個完整的記憶,應該是73年底,我兩歲多,住在一所中學校園四宿舍時的事。
四宿舍是個大雜院,北邊住了十幾戶人家,南邊也住了十幾戶人家;南北交接之處各一道院門,夜晚上鎖,白天敞開。童年時的我,是多麼想跑出院門去外玩耍啊!
走出東院門,是一片柚子樹林。一到春天,柚子樹上開滿白色小花,香氣撲鼻;無數蜜蜂「嗡嗡嚶嚶」鬧著,在葉裡花間忙碌地採蜜;到夏天,沉甸甸的沙田柚掛滿枝頭。趁大人午睡,我們常偷偷溜出來,用竹竿將柚子打下,然後躲在校辦工廠後,用小刀把皮剝開,三口兩口吃掉。
走過柚子林,就來到河畔。那時的河道是那樣幽長,河水是那樣淨澈,氣息是那樣清新,甜絲絲的叫人忍不住要大口呼吸。河裡長滿了蓮藕和水草,魚啊蝦啊就躲在水草下。我們用竹簸箕往河邊一撈,總能撈起些小魚蝦來。
從柚子林往北走幾步,便是一大片梨樹林。梨樹在春日開花,開的是那麼美,那麼白,那麼盛,就像下過場大雪一樣;到初秋,枝葉間掛滿金黃酥脆的大梨,摘下咬一口,真甜。
從西院門出去,往上跑幾級台階,便來到土台上。土台四周長滿高大的老榕樹、桉樹;南邊是一片荒草,我們在荒草叢中捉螞蚱,抓蝴蝶,忙忙碌碌,好不快活。
土台往北走一兩百步,便到大操場。大操場上的草更高更茂,不僅能抓著螞蚱、蝴蝶,有時還能抓到螳螂、青蛙呢!大操場西側長了一排柳樹。不用爬上樹,踮腳用指尖就能在樹幹上抓住天牛。天牛頭上有兩根長長的辮子,牙可鋒利了。要被咬一口,怪疼的。不過我們都不怕,仍常去抓它們,養在鞋盒裡幾天,再放走。
從大操場走下去,就是圍牆邊。那兒就更荒涼了,長滿野草,連大人都很少過來。去那裡玩,簡直算得上一次探險了。可齊膝高的荒草叢,卻是我們捉迷藏的最好場所。不過要當心,草叢不時會竄出蜥蜴來。有人還在那看見過蛇呢。
校園裡還有些頗為神秘的地方,比如老實驗樓,裡面擺有幾個人體模型,看著有幾分瘮人;平時去的人就少,假期更靜悄悄陰森森的,一人去,還真有些害怕。老實驗樓旁的圍牆邊,有一口不知什麼年代鑿的水井,水汽濛濛,深不可測。河流旁,當時設有校辦工廠,有好幾個車間和一個儲存物件的院子,白天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工人下班後,就變得格外寂靜。我們常趁機溜進去玩。有次在工廠院裡,我們發現那堆滿了廢鐵,還種了些蓖麻樹。
這,就是我童年的樂園——一個普通的中學校園。我每天都在這個大園子裡和同伴們嬉鬧玩耍,無憂無慮,多麼快活!快活到了什麼程度,至今仍說不出,只知道玩得忘了時間,忘了饑餓。直到天黑了,大人扯著嗓子叫我們回家吃飯,我們才戀戀不捨地跑回家去。
我一直覺得,童年時的校園,和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有幾分相似,但比百草園更大更神秘更好玩;可以說,那是我和小夥伴童年時的一個樂園。
可是,在這個大園子裡,又發生過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啊。有多少人欣喜地從校園走過,留下幸福快樂的笑聲;又有多少人無奈地離它而去,灑下痛苦的淚水呢?沉默無語的校園啊,你見證了歷史上多少坎坷和滄桑啊!
政治風雲變幻無常,每人都如一隻漂泊在颳大風,下暴雨的汪洋大海中的小船,沉浮不定,命運難測,不知最終會漂到哪。那時我雖然年齡尚幼,但從記事,就對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及大人擔憂而又無奈的神情,還是有直觀的感受,至今仍有印象。可能因為我從小就比較敏感吧!敏感的人,據說記性大都要好些。
我還記得當時校園裡總有個笑眯眯而又喜愛我們這些小孩子的胖叔叔走來走去,他姓汪,一直一人過,直到去世。後來我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在跳樓自殺了,他深受打擊,一輩子單身。他內心該是多麼孤獨啊。
六歲時,我認識了才華出眾的胡叔叔、楊阿姨夫婦,他們一歲多的女兒囡囡放在四宿舍一位老奶奶家帶。至今我還記得第一次見楊阿姨的情景:我和幾個玩伴在四宿舍門前玩耍,遠遠看見一位年輕的阿姨,手抱個小孩,從梨樹林走出。她漆黑的長髮披肩,一身白衣皎白如雪。陣風吹過,晶瑩剔透的梨花紛紛落下,像雪花般在空中飛舞。阿姨抱著孩子,從潔白的花瓣雨中向我們走來。她懷裡的小孩「咯咯咯」笑起來……
我很喜愛這個可愛的小妹妹,常帶她一起玩;胡叔叔、楊阿姨也很喜歡我,彼此之間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可突然一天,溫柔美麗的楊阿姨因宮外孕被庸醫誤診,不幸去世;小囡囡被外公外婆連夜接回上海,再也見不著了。這接踵而來的打擊,讓我頭一次明白什麼是生死離別的痛苦。
我那時還有個好朋友,小狗灰灰,和我非常親近。它黑黑的大眼睛,兩只小耳朵軟軟垂下,貼在軀上;鼻子圓圓,發出濕熱氣息;渾身柔和的灰毛,就尾巴尖一點白色,很是通人性。可能因為我每天餵它,它認定我是它的小主人,一見到我,就搖尾巴過來,把爪搭在我身上。用手輕輕撫摸它,它就躺下,伸出舌頭,睜著眼,抬起頭,無聲地看我。我坐下讀書,它一動不動地躺在我身邊。我一起身,它馬上站起,一步不離地跟著……可有一天放學回來,才發現為招待遠道而來的親戚,父親把灰灰殺了,成為一道待客的食物。七歲的我是多麼傷心啊,幾天拒絕同父親說話。可以說,從此知道了心碎是什麼……
直到今天,有時我眼前仍會出現童年的一些場景來,許多人那時的樣子,栩栩如生地在我面前,站著,走動著,談笑著,哭泣著……
童年,漸漸遠去了。我們生活在一個巨變的時代,城鄉面貌變化巨大。隨城市快速發展,歷史痕跡文化傳統,記憶中的故鄉家園,很多很多,都在滾動的歷史車輪下漸漸消消逝殆儘。我2019年曾回那個校園一趟,發現童年的河流,土台,荒草地,大桉樹,老榕樹,以及大部分老建築,都已消失不見。望著這座既摩登又陌生的校園,我且喜且悲,不知怎樣才能找回我童年的場景。
童年的場景已找不回了,記憶的童年也一去不復返了。可我是多麼懷念那時校園的景色和人啊。我腦裡有個聲音對我說:把它們寫下來吧,留下這個難忘的時代;這樣,實際的童年雖過去,心中的童年卻能得到永存。故有此文。我只想能與讀者分享一下我對自己的童年和那個已遠去時代的懷念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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