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廣東同鄉會

■林培訓 你好,請問是廣東同鄉會嗎?有語言障礙的我試圖問著,電話那頭傳來中年男子肯定的應諾,「我想找一位『盛玲華』小姐。」……我的記憶中沒有這個人,男子接續言道「……怎麼會找人找到這裡呢?」。 她算是我朋友,或者說是鄰居,童年玩伴,國小、國中同學。在四十餘歲的現在,打這通電話,無論結果如何,總是尷尬,歌手徐懷鈺〈我們的故事〉樂音正響起:「我常常回去∕去回憶借東西∕借你的傻勁∕你的笑意∕你的心」不只合拍,而且貼切。 常倚柱憑欄別時容易見時難。 盛玲華的家不知道是第幾代的「廣東同鄉會」所在,每年春節巷口對面大街的會址住所,總會有舞龍舞獅,算是給懵懂幼稚的我開了眼界,炮竹鞭炮聲;還有一起打羽球的記憶,畢業旅行的合照,以及借書。 盛玲華家無疑是漫畫天堂,或許是盛老父對其兄長的溺愛,其典藏的漫畫數量遠遠超過漫畫店家所藏……「當流星劃過夜空的一瞬間」徐懷鈺的歌聲不知道到了第幾首歌曲了,會許下什麼願望?若能取得聯絡,第一句話會是什麼? 對啊,只剩尷尬啊~ 模糊不可靠的記憶中,盛玲華家隔壁鄰居是我幼稚園的同學,客廳有鋼琴的隆重;我也不差,小學、國中領取區長獎、議長獎,屬於走路有風的獨行俠;盛玲華家的另一邊,是一間藥局,藥師伯伯幾年前去世了,我與其獨生子面對面,不知如何言語。 彷彿斷層。 像詩一般,記憶,對望、瞭看、嘶聲力竭地大喊,依稀看見自己外套的顏色、身高、形狀,那裏有所有的過往遺跡,全部都在,一轉瞬剎那須臾彈指回眸之間,我竟然在斷層的這邊了,所有過往依存,卻已經是不可觸不可得了。 車禍,發生嚴重的車禍,後來北上求學的時候。 讓自己幾乎不是自己了。 曾經有過宏遠的理想:將大學時代完成的小說、研究所時代千辛萬苦才生出薄薄一冊的畢業論文,交給我的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師長:我雖然高四班大學重考一年又延畢(還因車禍休學一年),就讀後段班的歷史研究所,卻依然如昔,天分和刻苦銘心的努力,沒有變,依舊如昔。 卻沒料到光陰荏苒,師長們多已經退休了,只能交給高中師長們我的學業成績:兩本短篇小說詩文集。 如詩一般,斷層,對面的房間。 大多的人事仍存,我卻彷彿罩上了保險套,隔著遠遠的,不敢相認,甚至不識,不明白,些許欲拒還迎。 不知道為什麼,又成為了獨行俠。 路燈大熾,見證了雨絲風的方向,地上積水油漬的殘存,反映了彩虹顏色的斑斕和斷層,就是斷層,越不過的斷層。 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篇首在回憶復健時光,花了一段如數家珍地點名了曾伴我身旁的復健師們的大名,是為了感謝,卻成為他人眼中的蛇足,如今公布「盛玲華」的大名,我的寫作是溫瑞安或是駱以軍?在哪一象限? 後來,聽到了傳聞,盛玲華的兄長欠下了鉅額的賭債,不得已全家搬走跑路,「廣東同鄉會」變成了「西螺七崁」,彼此不識的近鄰,國小同學終究不在同一學區了。 失去聯繫。 在依然有所謂「斷層」如詩一般的現在,多日未屬文喪失長篇大論能力的現在,想起了國小同學「盛玲華」小姐,並依賴唯一可以尋獲的線索,卻終不可得。 我又被放逐在詩的另一邊,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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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

■解昆樺 但今天,黑皮異常安靜。牠站在中庭正中央,低著頭嗅,像在做什麼神秘的地面測量。接著,牠用前爪,極其緩慢、極其精確地,在佈滿灰塵的地磚上畫出了一個……接近完美的正方形。沒錯,就是小學數學課本裡那種標準的正方形。畫完之後,牠抬起頭,身體像個上了發條、但有點卡頓的機器狗,走了幾步完美的直角轉彎,接著又是一個。最後,牠停下來,擺出一個奇怪到讓人想報警的姿勢——前腿微彎,背脊挺得像根標槍,尾巴僵硬地平舉,眼神空洞,活像哪個雕塑系學生忘在中庭的習作,主題大概是「犬類的存在的虛無」。 我的臉幾乎要貼在冰冷的鐵窗花上了,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喝了過期的咖啡,或者那「複雜的餘韻」裡真的有什麼致幻成分。 「喂喂,黑皮,你還在保固期內嗎?」我當然沒問出聲,只是在心裡默默吐槽。 這傢伙平常連聽到自己名字都愛理不理,現在是在即興表演現代舞,還是被外星人植入了奇怪的病毒碼?王太太最近是不是帶牠去參加了什麼心靈成長夏令營,教牠用肢體語言探索宇宙奧秘? 我努力想為眼前這超現實的一幕找出合乎邏輯的解釋:也許地上剛好有塊方形的餅乾屑?也許牠只是在伸懶腰,剛好伸得比較有……幾何感?但這些解釋連我自己聽起來都像在講笑話。黑皮那種刻意的、充滿「設計感」(雖然品味很可疑)的動作,跟我兩天前在光影藝廊看到的那幅達文西素描,透過某種詭異的量子糾纏,緊密地連結在了一起。那些線條……對,就是那種感覺!精準、緊繃,充滿了不屬於這個慵懶夏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圖。 達文西的貓狗素描畫面在我腦中像跑馬燈一樣閃過,然後定格在眼前這隻正在表演幾何體操的台灣土狗身上。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比藝廊裡不要錢的冷氣還強,悄悄地、像小偷一樣爬上了我的背脊。我感覺到,我那精密、穩定、像高鐵時刻表一樣的生活,似乎真的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無法忽視的縫隙。而有什麼涼颼颼的、黏糊糊的、絕對不是好東西的玩意兒,正順著那道縫隙,一點一點地,滲水般,滲透了進來。 我端起我的濕報紙風味咖啡,喝了一口。奇怪,原本熟悉的苦澀,今天嘗起來,竟然帶著一股……明顯的、跑調了的味道。像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被隔壁鄰居用卡拉OK伴唱帶唱了出來,而且還嚴重走音。   自從在光影藝廊被達文西的貓狗素描搞得像是靈魂被抽換了一部分,又加上親眼目睹鄰居家的台灣犬黑皮,以近乎挑釁的姿態表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幾何體操之後,我試圖,非常努力地試圖,把這一切都丟進腦內的「翻譯錯了,請忽略」資料夾。我告訴自己,這一定是睡眠不足、咖啡因過量,再加上台北夏天那種能把人的理智蒸發掉的濕熱天氣,三者聯合搞出來的惡作劇。我加倍專注在我的冰島文翻譯上,把那些關於地熱管線壓力的枯燥文字當成一種……嗯,現代版的平安符吧,希望能把腦子裡那些像病毒一樣滋生的、不合邏輯的畫面格式化。 但效果嘛,大概跟我試圖用手沖咖啡來解決全球暖化差不多——完全沒用。 就像你試圖忘掉一首旋律超爛但異常洗腦的抖音歌曲一樣,越想忘記,它就在你腦子裡跳得越開心。那些「裂縫」並沒有自我修復,反而像忘了繳管理費的社區公設一樣,開始不定時、不定點地出現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故障。 有天中午,我實在受不了辦公室裡,那種比精密儀器內部還要死寂的空氣。唉,我翻譯的怎麼剛好就是精密儀器的說明書,也許我該翻譯點更有活力的東西?比如電鋸?我決定溜達到附近的巷弄公園,曬曬還能闖入都市叢林的幾束太陽,假裝自己是個擁抱戶外、身心健康的台北市民。公園裡的鴿子低頭啄食,咕咕叫著,散步,拉屎,一切都顯得那麼……鴿子。 我才剛鬆了口氣,心想:「看吧,世界還是很正常的,至少鴿子們還在遵守在城市的生態。」結果下一秒,我眼前能看到的所有鴿子,至少一、二十隻吧,像參加了一場由某個隱形導演指揮的快閃活動,瞬間停格!有的維持著低頭啄食的蠢樣,有的歪著頭像在思考哲學問題,有的正要起飛翅膀還懸在半空——全都變成了栩栩如生的鴿子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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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韭綠

■陳德進 山鄉園子裡的春韭,可謂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報春菜。正應了俗諺所言:天九盡,地韭出。早在冬寒將盡、春暖未啟之際,那一抹奪人眼球的綠,就蹭、蹭、蹭地冒出地面,像綠色的星星一樣,閃爍了嶄新季節的來路。 作為蔬果時鮮的開路先鋒,春韭首當其衝走進山鄉吃貨的餐盤裡,成為品鑒春味、感知春意的訊息源。這個由春韭發出的鮮嫩嫩的信號,早在數千年華夏先人的供桌上,得到了強而有力的接應。《尚書‧夏小正》裡就有「正月囿有韭」的記載,說的是古代貴族私家菜園,小心翼翼培育、呵護春韭的奢華場景。 頭茬韭菜比肉香。頭茬春韭的美味,一度被古代貴族給稀罕著。《南史‧周顒傳》講到一個故事:大美食家周顒被南齊文惠太子蕭長懋問話,何菜味最好?周顒脫口而出,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導致後來,早韭晚崧,演變成為了各種應季時蔬的代名詞。 韭菜這一土產良菜,也正是因了那一抹特別鮮亮的綠意,一度進入高端菜譜,被端上了高高壟起的供桌。早一點的《詩經》裡,記錄有古代王室「獻羔祭韭」的往事。而《禮記》則談到了「庶人春薦韭,配以卵」的烹煮方法,沒成想,現今尋常人家、普通廚房裡出手的韭菜炒雞蛋,竟然是一道底蘊這麼深厚的古董菜肴。 有典籍的加持,韭菜爭春的秉性,自然也是得到歷代詩家們的追捧,大家為之反覆吟哦不已。面對滿園綠意,詩聖杜甫直抒胸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叨念著春韭黃粱夢。眼瞧著春日遲遲,蘇軾就私下低估「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試圖用一縷韭黃召喚春天。 還有,面對綿綿春雨,徐渭表示惆悵「春園暮雨細泱泱,韭葉當籬作意長」,擔心起韭菜過了季節。要是有菜要有酒的時候,鄭燮則是歡呼「韭菜滿園隨意剪,臘醅半甕邀人酌」,一邊忙著搖人,一邊忙著拿春韭當下酒菜……一乾佳句跌出,讓這麼一叢春韭苗,在詩詞的滋潤下,在中華紛繁多樣的菜譜裡,長得分外綠意盎然。 說來,「韭」字是個象形字,意為一片土地上,有著旺盛的一片青草。事實上,韭菜初發於開春,旺盛於四季。別看那只是弱不禁風的一叢,那片片如蘭的葉片,孕育的是生生不息的力量。那部叫《說文解字》的古書對韭菜解讀說:一種而久者,故謂之韭。種韭菜,著實靠譜,一次播種,常年收穫。也難怪,民間會私下流傳說,韭菜是長年菜,也是懶人菜。 更讓人喜樂的是,韭菜也是親民菜,百搭菜。山鄉人家裡頭,要炒個什麼菜的,缺少菜搭子,只要有韭菜來配,整個餐桌立馬春意盎然起來。當然,山鄉人更願意讓二月的春韭和二月的海蠣連袂出場,淋以地瓜粉漿,出落成山海相攜的蚵仔煎。山鄉人也願意將韭菜和著豬肉末、乾蝦米、豆腐塊等,一一裹挾進入麵粉皮,再經過油慢炸,成為鄉愁記憶中的韭菜盒子。這也是山鄉節慶時刻不可或缺的盛宴佳餚。 換到平日裡,山鄉人還是喜歡簡單點,更願意將韭菜切成一段段的菜幫子,然後灑入一份熱氣騰騰的麵線湯裡頭,就像一池春水裡泛起點點春潮那樣,好讓日子從今春開始出發,向著長長久久的那一頭,美美地前進、香香地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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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11-2

■解昆樺 裡面冷氣開得像冰島(抱歉,我不該想起),瞬間把我從鐵板燒模式切換到冷凍庫模式。人不多,非常安靜,只聽得見自己那雙舊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以及空調低沉、宛如某種存在主義低語般的嗡鳴。牆上掛著一些巨大的、色彩斑斕到有點刺眼的抽象畫,還有幾個扭曲得像是被外星人捏過的雕塑。一位穿著剪裁合身、表情像撲克牌方塊J騎士的黑衣男士(經理?店員?還是行為藝術家?)對我點了點頭,露出一種「我知道你只是進來吹冷氣順便假裝有品味」的標準化微笑。我只好回以一個「是的你猜對了,但我還是要裝一下」的尷尬笑容,然後背著手,用一種自以為很懂的緩慢步伐,在那些我完全看不懂,但肯定很貴的作品前踱來踱去。 就在我假裝對一幅看起來像把顏料潑在地板上,然後踩了幾腳的作品陷入沉思,其實在計算還要待多久,才能優雅又不失禮貌地離開時,眼角瞥見了牆邊一個光線比較暗的角落。那裡放著幾幅裝裱起來的古典素描複製品,這大概是為了平衡一下店裡過於前衛的氣氛,或者只是填補牆面空白。其中一幅,是達文西的「貓、獅子與龍」。 看到熟悉的貓,我像在國外忽然聽到有人講台語一樣,下意識地鬆了口氣,朝那個角落走去。不是被藝術本身吸引,更像是在一堆火星文裡看到了一個勉強認識的漢字。 但,靠近一看,情況有點不對勁。那玩意兒不像是普通的印刷品。紙面上那些炭筆線條——貓咪那蓄勢待發、彷彿下一秒就要彈射出去的背脊線條,旁邊那隻幾乎被畫成小獅子的,緊繃到快要抽筋的肌肉輪廓——它們被達文西畫成不是靜止的。那些肌肉線條裡充滿了一種不安分的、隨時準備搞事的貓貓能量,好像達文西當年不是在畫畫,而是在封印某種高濃縮的、液態的「躁動」。我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一種極其細微的、像老舊日光燈管才會發出的「滋滋」聲。 「搞……搞什麼鬼?」我忍不住小聲嘀咕,同時揉了揉眼睛。是藝廊的投射燈角度太刁鑽,裝了什麼最新的裸視3D科技?還是我真的被台北的太陽曬出了幻覺?或者是冷氣太強導致我的視覺神經短暫秀逗了?我甚至冒出荒謬的念頭:達文西當年畫這玩意兒的時候,是不是每天都靠特濃義式濃縮咖啡續命?不然哪來這麼亢奮的線條? 我趕緊把這個不敬的想法從腦中驅逐出去。大概,可能,也許,只是大師畫得太傳神了。對,一定是這樣。而且,把這種充滿原始爆發力的文藝復興時代複製品,跟旁邊那些冷淡、疏離、看起來需要搭配萬字論文才能理解的當代藝術品擺在一起,本身就充滿了一種……超現實的幽默感?像是在一場極簡主義的音樂會裡,忽然有人開始彈奏電吉他Solo。 我聳聳肩,覺得冷氣也吹夠了,腦子裡的荒謬念頭也夠多了,撤退吧!我趕緊離開那個讓人心神不寧的角落,逃離那些彷彿下一秒就要從紙面上跳出來咬人或撒嬌的線條。但那幅貓咪素描裡的動感,那種緊繃到極點、像壓縮到極限的彈簧般的能量,卻像某個夏日午後路上,不小心踩到的、融化了的瀝青柏油,牢牢地黏在了我的記憶鞋底,甩都甩不掉。 然後,兩天後,怪事就真的來敲門了。那天下午,我泡好了我的「複雜餘韻」咖啡(今天嘗起來像受潮的紙箱),準備繼續和冰島地熱管線的壓力奮戰時,無意間往陽台鐵窗花,外瞥了一眼。我們這棟老公寓有個鋪著暗紅色地磚的中庭,平常是鄰居太太們曬棉被(那摺法絕對沒有我的豆腐塊標準)和交換八卦情報的場所。鄰居王太太養的那隻台灣土狗「黑皮」,精力旺盛得像喝了便利商店冰箱裡冒汗的蠻牛——牠平常這個時間點,不是在瘋狂追逐自己的尾巴,就是在對著無辜的路人或飛過的麻雀發動音波攻擊,其分貝數足以讓任何隔音耳機黯然失色。(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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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人生初憶

■江在涵 至今已四十多年了。那幅情景,還清清楚楚地浮現在腦裡。 一個尋常的冬日。懶懶的陽光從窗外照進屋來。我躺在小床上,透過敞開的門望遠處。對面房頂的紅瓦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雪,房子後面的老桉樹,墨綠的枝葉被風吹得輕輕搖晃。天藍藍的,雲白白的……忽然,幾個鄰家孩子闖進來,對我說了句什麼。 我一骨碌從小床跳下,光腳上一雙紅襪子,鞋也沒穿,就跟著跑出去。一個人在後面大聲喊著我,是爸爸,手中拿著我的小鞋子,蹲在地上,給我穿上了…… 這,就是我人生第一個完整的記憶,應該是73年底,我兩歲多,住在一所中學校園四宿舍時的事。 四宿舍是個大雜院,北邊住了十幾戶人家,南邊也住了十幾戶人家;南北交接之處各一道院門,夜晚上鎖,白天敞開。童年時的我,是多麼想跑出院門去外玩耍啊! 走出東院門,是一片柚子樹林。一到春天,柚子樹上開滿白色小花,香氣撲鼻;無數蜜蜂「嗡嗡嚶嚶」鬧著,在葉裡花間忙碌地採蜜;到夏天,沉甸甸的沙田柚掛滿枝頭。趁大人午睡,我們常偷偷溜出來,用竹竿將柚子打下,然後躲在校辦工廠後,用小刀把皮剝開,三口兩口吃掉。 走過柚子林,就來到河畔。那時的河道是那樣幽長,河水是那樣淨澈,氣息是那樣清新,甜絲絲的叫人忍不住要大口呼吸。河裡長滿了蓮藕和水草,魚啊蝦啊就躲在水草下。我們用竹簸箕往河邊一撈,總能撈起些小魚蝦來。 從柚子林往北走幾步,便是一大片梨樹林。梨樹在春日開花,開的是那麼美,那麼白,那麼盛,就像下過場大雪一樣;到初秋,枝葉間掛滿金黃酥脆的大梨,摘下咬一口,真甜。 從西院門出去,往上跑幾級台階,便來到土台上。土台四周長滿高大的老榕樹、桉樹;南邊是一片荒草,我們在荒草叢中捉螞蚱,抓蝴蝶,忙忙碌碌,好不快活。 土台往北走一兩百步,便到大操場。大操場上的草更高更茂,不僅能抓著螞蚱、蝴蝶,有時還能抓到螳螂、青蛙呢!大操場西側長了一排柳樹。不用爬上樹,踮腳用指尖就能在樹幹上抓住天牛。天牛頭上有兩根長長的辮子,牙可鋒利了。要被咬一口,怪疼的。不過我們都不怕,仍常去抓它們,養在鞋盒裡幾天,再放走。 從大操場走下去,就是圍牆邊。那兒就更荒涼了,長滿野草,連大人都很少過來。去那裡玩,簡直算得上一次探險了。可齊膝高的荒草叢,卻是我們捉迷藏的最好場所。不過要當心,草叢不時會竄出蜥蜴來。有人還在那看見過蛇呢。 校園裡還有些頗為神秘的地方,比如老實驗樓,裡面擺有幾個人體模型,看著有幾分瘮人;平時去的人就少,假期更靜悄悄陰森森的,一人去,還真有些害怕。老實驗樓旁的圍牆邊,有一口不知什麼年代鑿的水井,水汽濛濛,深不可測。河流旁,當時設有校辦工廠,有好幾個車間和一個儲存物件的院子,白天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工人下班後,就變得格外寂靜。我們常趁機溜進去玩。有次在工廠院裡,我們發現那堆滿了廢鐵,還種了些蓖麻樹。 這,就是我童年的樂園——一個普通的中學校園。我每天都在這個大園子裡和同伴們嬉鬧玩耍,無憂無慮,多麼快活!快活到了什麼程度,至今仍說不出,只知道玩得忘了時間,忘了饑餓。直到天黑了,大人扯著嗓子叫我們回家吃飯,我們才戀戀不捨地跑回家去。 我一直覺得,童年時的校園,和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有幾分相似,但比百草園更大更神秘更好玩;可以說,那是我和小夥伴童年時的一個樂園。 可是,在這個大園子裡,又發生過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啊。有多少人欣喜地從校園走過,留下幸福快樂的笑聲;又有多少人無奈地離它而去,灑下痛苦的淚水呢?沉默無語的校園啊,你見證了歷史上多少坎坷和滄桑啊! 政治風雲變幻無常,每人都如一隻漂泊在颳大風,下暴雨的汪洋大海中的小船,沉浮不定,命運難測,不知最終會漂到哪。那時我雖然年齡尚幼,但從記事,就對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及大人擔憂而又無奈的神情,還是有直觀的感受,至今仍有印象。可能因為我從小就比較敏感吧!敏感的人,據說記性大都要好些。 我還記得當時校園裡總有個笑眯眯而又喜愛我們這些小孩子的胖叔叔走來走去,他姓汪,一直一人過,直到去世。後來我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在跳樓自殺了,他深受打擊,一輩子單身。他內心該是多麼孤獨啊。 六歲時,我認識了才華出眾的胡叔叔、楊阿姨夫婦,他們一歲多的女兒囡囡放在四宿舍一位老奶奶家帶。至今我還記得第一次見楊阿姨的情景:我和幾個玩伴在四宿舍門前玩耍,遠遠看見一位年輕的阿姨,手抱個小孩,從梨樹林走出。她漆黑的長髮披肩,一身白衣皎白如雪。陣風吹過,晶瑩剔透的梨花紛紛落下,像雪花般在空中飛舞。阿姨抱著孩子,從潔白的花瓣雨中向我們走來。她懷裡的小孩「咯咯咯」笑起來…… 我很喜愛這個可愛的小妹妹,常帶她一起玩;胡叔叔、楊阿姨也很喜歡我,彼此之間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可突然一天,溫柔美麗的楊阿姨因宮外孕被庸醫誤診,不幸去世;小囡囡被外公外婆連夜接回上海,再也見不著了。這接踵而來的打擊,讓我頭一次明白什麼是生死離別的痛苦。 我那時還有個好朋友,小狗灰灰,和我非常親近。它黑黑的大眼睛,兩只小耳朵軟軟垂下,貼在軀上;鼻子圓圓,發出濕熱氣息;渾身柔和的灰毛,就尾巴尖一點白色,很是通人性。可能因為我每天餵它,它認定我是它的小主人,一見到我,就搖尾巴過來,把爪搭在我身上。用手輕輕撫摸它,它就躺下,伸出舌頭,睜著眼,抬起頭,無聲地看我。我坐下讀書,它一動不動地躺在我身邊。我一起身,它馬上站起,一步不離地跟著……可有一天放學回來,才發現為招待遠道而來的親戚,父親把灰灰殺了,成為一道待客的食物。七歲的我是多麼傷心啊,幾天拒絕同父親說話。可以說,從此知道了心碎是什麼…… 直到今天,有時我眼前仍會出現童年的一些場景來,許多人那時的樣子,栩栩如生地在我面前,站著,走動著,談笑著,哭泣著…… 童年,漸漸遠去了。我們生活在一個巨變的時代,城鄉面貌變化巨大。隨城市快速發展,歷史痕跡文化傳統,記憶中的故鄉家園,很多很多,都在滾動的歷史車輪下漸漸消消逝殆儘。我2019年曾回那個校園一趟,發現童年的河流,土台,荒草地,大桉樹,老榕樹,以及大部分老建築,都已消失不見。望著這座既摩登又陌生的校園,我且喜且悲,不知怎樣才能找回我童年的場景。 童年的場景已找不回了,記憶的童年也一去不復返了。可我是多麼懷念那時校園的景色和人啊。我腦裡有個聲音對我說:把它們寫下來吧,留下這個難忘的時代;這樣,實際的童年雖過去,心中的童年卻能得到永存。故有此文。我只想能與讀者分享一下我對自己的童年和那個已遠去時代的懷念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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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鷓鴣天〉.兩個媽媽

■子寧 小外孫學包水餃,包得歪七扭八;外婆好心留下自己吃;選了自己親手包得漂漂亮亮的水餃放進女兒的飯盒;女兒用餐時遍尋兒子包的水餃不得,而不禁心底暗地埋怨起了媽媽……。   稚手捏來褶皺新, 外婆臉上笑紋真。 勻圓餃子藏便當* 歪扭七八歸己盆。   翻便當,覓兒痕, 燈前停箸漫失神。 兒今亦作人之母, 始信慈恩似海深。   *便當:飯盒,中國南宋時即有此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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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泰國曼谷基督教堂見聞

■劉孔伏 從事學術研究數十載,我對任何事物都感興趣,在時間上有閒暇都要研究一番,道教和佛教自不待言,國外的天主教、基督教、東正教等都有興趣。因此,我和國內教會教堂神父、牧師都有接觸交流,聽他們滔滔不絕地講經論道。 一座城市治理得好與壞,首先就看其交通出行方便與不方便。這次客居泰國曼谷市郊,出行也非常方便,交通多元化,有地鐵輕軌、私家車、出租車、小蓬車、摩托車、小蓬觀光車、公交線路車等等,任由乘客選擇。公交線路車票價最低,奇怪的是平時乘客並不多,上下班時間乘客多一些。有些公交線路車發車班次少,乘客有時要等較長時間,我有一次等了兩小時才坐上車。 泰國是一個佛教國家,國民大多數都信佛拜佛,心態平和,與人為善。但天主教堂和基督教堂也不少,體現了泰國政治和宗教政策民主自由,凡是宗教都會給國家社會注入向上向善的力量。清晨早起,在一個華人基督徒引領之下,老天爺幫忙,我們很快就坐上公交線路車,前往來到曼谷最大的基督教堂。教堂是以禮拜堂為中心,前面有較大的停車場;禮拜堂左邊是圖書館兼飯廳,後樓上是教堂辦公室;禮拜堂右邊是參加禮拜者休閒聚談場所,還有供小孩玩耍遊樂設施;禮拜堂後面是住宅和幾間會議室。整個教堂佔地面積較大,草坪也不小,在曼谷是首屈一指的。 教堂主持者馬修牧師聽聞我是歷史學家,特地出來在草坪幾張桌椅處,與我見面交談,馬上就贈送了一本《聖經》,滿足了我多年願望。這時十點鈴聲響起,禮拜彌撒就要開始了,我和馬修牧師急忙進入禮拜堂,今天參加了彌撒的有一百多人,幾乎坐滿了禮拜堂。絕大多數是受過洗禮的基督教徒,少許如我者是尚未受過洗禮的信眾。宗教講究儀式感,彌撒按程序進行,氣氛莊嚴肅穆。 首先是全體起立,亙相問候致意,這一下就拉近大家的距離,頓覺親切感。然後大家唱讚美詩,有的讚美詩曲調莊重高雅,弦律優美,給人以力量;有的讚美詩曲調生動活潑,悅耳動聽,使人輕鬆愉快。讚美詩並非千篇一律地讚美上帝耶穌,也有不少貼近現實生活,詞句優美動人,詩味無窮。然後是馬修牧師講經論道,他語調抑揚頓挫,臉上表情豐富,不時輔以手式,把枯燥的經文和故事講得活潑生動,栩栩如生,引人入勝。聽他的講經論道就是一種享受,令人百聽不厭! 這次曼谷基督教堂做禮拜彌撒,出人意外地認識了巴基斯坦一對姊妹花,可算得上奇遇吧。禮拜彌撒開始後不久,這對姊妹花就進來了,大概是等公交線路車耽誤遲到了。我身邊恰巧有兩個空椅子,她們很有禮貌地輕聲問了一句,就決定選擇坐在我身邊。她們之中,妹妹大約十七、八歲,姊姊二十歲出頭,兩人都很漂亮。她們似乎不太像巴基斯坦人,身材長相上似有差異,肯定在遺傳基因裏注入了歐美人混血。特別是姊姊長得很美,臉上稜角分明,高鼻梁,有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睛,身高在一米六以上,比妹妹高一頭。倘若姐姐身穿牛仔褲配白襯衫,手托下巴,目視遠方,那麼真是美國電影中的美人明星。如此絕妙的美麗畫面,人間少有,你能想像像嗎?這樣的奇思妙想,猶如天馬行空,異想天開,這不是人類創造發明的源泉麼? 當然,教堂是神聖的地方,莊嚴肅穆,不容許人們胡思亂想。我和她們專心致至地聽馬修牧師講經論道,虔誠地做彌撒程序,只有在間歇時才與她們簡單低聲地交談幾句,一見如故,心領神會。做完彌撒後,我和她們一起進餐吃飯,才開始談笑風生,暢所欲言。她們聰明伶俐,說話一點就通,和我這個老頑童完全沒有代溝。原來她們家就在我住的樓上,我是新入住的,還沒見到認識她們。吃完飯休息一會,她們邀請我一同乘公交線路車回家,好像就成了老熟人,好朋友。 這次在國外基督教堂做禮拜彌撒增長了不少見識,與國內的基督教堂大不相同,真是令人有點難以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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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餓死的機器人

■廖蕪芫 昨晚睡前寫了一首〈七月十五〉:秋嘗佛喜歡,祭祖解盂蘭。感念親恩大,人間報萬安。 大概因為這個原因,夜裏竟然做了這樣一個夢: 一個人指揮一個類似波士頓動力模樣的機器人在街頭表演,忽然這人自己獨自走遠了。 街頭藝人玩這樣的噱頭是常見的,有一次我在墨爾本街頭看藝人表演,他過來拿了我的相機要給我拍照,然後扭頭拿著我的相機就跑了,我也不去追,果然他轉頭見我只是看著他笑,就又走回來了,把相機還給我。 所以這次圍觀的人也沒當回事。可機器人就跟在那人後面追,那人卻一直不回頭,一直走得看不見了,而機器人忽然就腿一軟倒下了,大概是沒電了吧。 為啥寫了〈七月十五〉就做了這麼個夢?因為七月十五其實是一個為了吃飽飯而設立的節日。《佛說盂蘭盆經》記載了這樣的故事: 大目犍連始得六通,欲度父母,報乳哺之恩。即以道眼觀視世間。見其亡母,生餓鬼中,不見飲食,皮骨連立。目連悲哀,即以缽盛飯,往餉其母。母得缽飯,便以左手障缽,右手搏食,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連大叫,悲號涕泣,馳還白佛,具陳如此。 佛言:「汝母罪根深結,非汝一人力所奈何。汝雖孝順,聲動天地、天神地祇、邪魔外道、道士、四天王神,亦不能奈何,當須十方眾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脫。吾今當說救濟之法,令一切難,皆離憂苦。」 佛告目連:「十方眾僧,七月十五日,僧自恣時,當為七世父母及現在父母厄難中者,具飯、百味五果……供養十方大德眾僧……」 目連比丘及大菩薩眾,皆大歡喜。目連悲啼泣聲釋然除滅。 目連母即於是日,得脫一劫餓鬼之苦。 上面是《佛說盂蘭盆經》的原文節錄。 為啥這個夢又扯上機器人了呢,大概因為前些天看谷歌前CEO施密特在斯坦福的演講印象深刻。施密特說現在人工智慧的情況就跟電力剛被發明出來投入應用的時候一樣,那時電力基礎設施還不完善,所以電力的作用還不能完全發揮出來,現在人工智慧的基礎設施也還沒完善。於是我就想到機器人會餓死了。 其實我還在想:會不會有一天機器把人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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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加薩的孩子沒有哭

■陳建宏 他們在我的學校用砲彈種了雲 好大聲的一朵 下回美術課我就會畫雲了 可是學校還會上課嗎? 他們的大飛機用尖叫割碎了我脆弱的夢 我的小飛機和小坦克還放在玩具箱 現在不想要了 我害怕他們長大的樣子 荒草枯了以後,猶豫著要不要飛起來 路口的蘋果樹被戰火烘乾了,還是一直顫抖著 今年五月帶著花香的陽光 還會再來問候我們家透明的窗戶嗎? 驚慌的塵土沾滿我的眼睛 媽媽的眼淚游成一片海洋 我沒有哭。我還沒有長大 怎麼就開始荒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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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流向(外一章)

■黃志專 走到路口,千條萬條的路,怎麼走? 沿著原路直走下去,往上爬升,走向歲月深處?或就此打住,拐個角,另走他途? 選擇開始,流向,也從此開始。 或像一條曲線,從上一個點,到下一個點,延續不斷,綿延千里,是為了尋找一片綠草肥美的沼澤地嗎? 或像一條路徑,從這個驛站,到那個驛站,走下去,直抵心意之地,是想尋找一個可以託付詩意的空間嗎? 或像一條溪流,從上游下來,順著山勢,奔騰不息,投向大海的懷抱,是想與海共生共榮,實現更為遼闊的理想嗎? 條條道路,從一點到一點,一站到一站,都是熟悉的結束,陌生的開始。熟悉與陌生之間,其路程有多遠,其景觀有多少,誰能知道? 流向的主人詮釋了流向的答案。白皙與黝黑,枯瘦與豐腴,喜悅與愁苦……所有的體征容顏,就是流向歷程的真實寫照。 尊嚴與卑微,懸掛人生枝頭,一覽無遺。當卑微之時,或許開始懷疑當初流向之前的選擇的正確性。親愛的主人哦,其實,當初的選擇或許是最正確的,儘管有時也會看走眼,但其概率或許是很小的。即便看走眼了,又能怎麼樣? 笑傲面對,改弦易轍,調整方向,抑或經事見風使舵,順勢而為,順境而走,走向美好,走向未來…… 抵達之處,就是落腳之處,心安之處。無論流向到哪一步哪一地,都是心中的蟠桃園。 一枚果實有他的風骨徵。 脫離與告別,在這一刻。 無牽無掛,乾淨俐落,自然為之。沒有鞭炮的聲響,也沒有掌聲的喝彩,更沒有歡呼雀躍的狂舞。 沉寂,在這一刻更加凸顯。所有的,似乎都凝固了,唯有心跳的脈動還在彈奏「怦怦」的旋律。 急促?惶恐?平穩?單調?……不得而知。但,這一刻,何去何從,便成為面前的一道命題。命題之中,千條萬條,蜿蜒曲折,岔道無數,何以辨析? 碾落成泥「更護花」,可曾見過?遺棄荒野伴星辰,可曾見過?受寵蛻變成美食,可曾見過?……見過或是沒見過,重要嗎? 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內核」,風骨依存。堅挺與鏗鏘,終將豎起一根脊樑。即便狂風暴雨,即便山崩地裂,也不改其色而泰然。 隨它去吧!李白早就說過了,「天生我材必有用」。 不囿於處所,不囿於底層,不囿於……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即便蒙塵,甚至覆蓋土層,也動搖不了果實的質地。 只要是「果實」有他的風骨,所有的後續就恍若喝稀粥了! 痛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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