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昆樺
裡面冷氣開得像冰島(抱歉,我不該想起),瞬間把我從鐵板燒模式切換到冷凍庫模式。人不多,非常安靜,只聽得見自己那雙舊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以及空調低沉、宛如某種存在主義低語般的嗡鳴。牆上掛著一些巨大的、色彩斑斕到有點刺眼的抽象畫,還有幾個扭曲得像是被外星人捏過的雕塑。一位穿著剪裁合身、表情像撲克牌方塊J騎士的黑衣男士(經理?店員?還是行為藝術家?)對我點了點頭,露出一種「我知道你只是進來吹冷氣順便假裝有品味」的標準化微笑。我只好回以一個「是的你猜對了,但我還是要裝一下」的尷尬笑容,然後背著手,用一種自以為很懂的緩慢步伐,在那些我完全看不懂,但肯定很貴的作品前踱來踱去。
就在我假裝對一幅看起來像把顏料潑在地板上,然後踩了幾腳的作品陷入沉思,其實在計算還要待多久,才能優雅又不失禮貌地離開時,眼角瞥見了牆邊一個光線比較暗的角落。那裡放著幾幅裝裱起來的古典素描複製品,這大概是為了平衡一下店裡過於前衛的氣氛,或者只是填補牆面空白。其中一幅,是達文西的「貓、獅子與龍」。
看到熟悉的貓,我像在國外忽然聽到有人講台語一樣,下意識地鬆了口氣,朝那個角落走去。不是被藝術本身吸引,更像是在一堆火星文裡看到了一個勉強認識的漢字。
但,靠近一看,情況有點不對勁。那玩意兒不像是普通的印刷品。紙面上那些炭筆線條——貓咪那蓄勢待發、彷彿下一秒就要彈射出去的背脊線條,旁邊那隻幾乎被畫成小獅子的,緊繃到快要抽筋的肌肉輪廓——它們被達文西畫成不是靜止的。那些肌肉線條裡充滿了一種不安分的、隨時準備搞事的貓貓能量,好像達文西當年不是在畫畫,而是在封印某種高濃縮的、液態的「躁動」。我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一種極其細微的、像老舊日光燈管才會發出的「滋滋」聲。
「搞……搞什麼鬼?」我忍不住小聲嘀咕,同時揉了揉眼睛。是藝廊的投射燈角度太刁鑽,裝了什麼最新的裸視3D科技?還是我真的被台北的太陽曬出了幻覺?或者是冷氣太強導致我的視覺神經短暫秀逗了?我甚至冒出荒謬的念頭:達文西當年畫這玩意兒的時候,是不是每天都靠特濃義式濃縮咖啡續命?不然哪來這麼亢奮的線條?
我趕緊把這個不敬的想法從腦中驅逐出去。大概,可能,也許,只是大師畫得太傳神了。對,一定是這樣。而且,把這種充滿原始爆發力的文藝復興時代複製品,跟旁邊那些冷淡、疏離、看起來需要搭配萬字論文才能理解的當代藝術品擺在一起,本身就充滿了一種……超現實的幽默感?像是在一場極簡主義的音樂會裡,忽然有人開始彈奏電吉他Solo。
我聳聳肩,覺得冷氣也吹夠了,腦子裡的荒謬念頭也夠多了,撤退吧!我趕緊離開那個讓人心神不寧的角落,逃離那些彷彿下一秒就要從紙面上跳出來咬人或撒嬌的線條。但那幅貓咪素描裡的動感,那種緊繃到極點、像壓縮到極限的彈簧般的能量,卻像某個夏日午後路上,不小心踩到的、融化了的瀝青柏油,牢牢地黏在了我的記憶鞋底,甩都甩不掉。
然後,兩天後,怪事就真的來敲門了。那天下午,我泡好了我的「複雜餘韻」咖啡(今天嘗起來像受潮的紙箱),準備繼續和冰島地熱管線的壓力奮戰時,無意間往陽台鐵窗花,外瞥了一眼。我們這棟老公寓有個鋪著暗紅色地磚的中庭,平常是鄰居太太們曬棉被(那摺法絕對沒有我的豆腐塊標準)和交換八卦情報的場所。鄰居王太太養的那隻台灣土狗「黑皮」,精力旺盛得像喝了便利商店冰箱裡冒汗的蠻牛——牠平常這個時間點,不是在瘋狂追逐自己的尾巴,就是在對著無辜的路人或飛過的麻雀發動音波攻擊,其分貝數足以讓任何隔音耳機黯然失色。(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