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悼念姨母

 ■陳文榮  民國九十二年九月十七日接到姨母在高醫病危消息,南下探望。  她躺臥於病床上,插了好多條急救管道。雙眼緊閉,神情憔悴,容貌也消瘦蒼老許多。聽到我的聲音,盡力睜大眠眼睛,卻說不出話來,意識很清醒。看她眼眶裡滾動著淚水,情緒十分激動。只能以點頭,搖頭來和家人親友溝通。九月二十五日深夜告別人間,享年八十二歲。  台灣光復前,姨母下嫁到林家,因家境清苦,夫妻兩人肩挑私鹽於各村落間販賣,賺取蠅頭小利,來維持生計。後來受雇於農會養豬場當傭工,姨丈純樸敦厚,工作量沈重,姨母盡力協助,工作盡職負責,才能長期工作二十年之久。工作餘暇,姨母幫鄰居理家,或當農場臨時工人,增加收入,培育子女,建置家業。姨母勤樸持家,自奉儉約,只要兒女所需要的,一定盡全力設法供應,避免傷害兒女自尊。認真督促兒女課業,她深切體認窮困子女唯有讀書一途,才能出人頭地,也能彌補她幼年失學缺憾。表弟妹們都接受大專教育,事業都有很好的成就,這都是姨母調教的成果。  我初中畢業後,離鄉就讀師範學校,一學期只能返鄉一次。放下行李,先去探望外婆後,立刻轉往姨母家。不管她多忙碌,把工作停下來,吩咐姨丈立刻到菜市場,買幾樣菜回來。姨丈是位很出色的烹調高手,短時間內就可以調理出半桌可口的菜肴。她說:「團體生活伙食不好,多吃一點,補補營養。」姨丈最拿手的炒米粉,加上幾道他拿手的家常菜,飽餐一頓,味蕾留下美好滋味。物資極度缺乏的年代,姨母家庭經濟情況也不寬裕;但我每次探訪,必烹盛菜餚盛情款待,疼惜關愛之情,永遠感念。  十幾年前母親七十大壽時,兄弟姊妹舉辦慶生會,邀姨母參加。到餐廳聚餐後,回到家裡唱卡拉OK。兄弟們合唱「生日快樂歌」引發熱烈情緒,分別獨唱,唱出每個人最拿手動聽歌曲,為母親祝壽。就連平時生活嚴謹,不苟言笑的父親,也破例大展歌喉,唱兩首日文歌曲,韻味十足,獲得熱烈掌聲。  母親那天心情愉悅,主動接手麥克風,唱一首五十年前,於日治時代上「皇民塾」時所學的歌謠。從來沒聽母親唱過歌,家人覺得很新奇。給她的掌聲特別熱烈。二弟提議說:「現在輪到阿姨唱了!」  「唱歌!又不是什麼大代誌,驚什麼?」她接過麥克風,唱一首我們都很熟悉的日本童謠,字正腔圓,神情愉悅,陶醉於無憂無慮歡樂的童年。  母親又接過麥克風,姊妹兩人開始拚歌,誰也不肯服輸。兩人輪流唱,將記憶裡的歌謠全部翻出來。最後姨母念出一首民間七字歌仔調,歌詞內容具有勸世意味。母親承認姨母唱得比較好,才結束拚歌。  母親,姨母姊妹兩人都沒有受過正式教育;但兩人記憶力超強。可以背誦至親好友家中電話三十組以上。我母親往生時,少了聊天,互相傾訴心事的親人,她傷心好長的時間。兄弟們每次南返,都會順道前往探訪。勸她別再傷心難過,因為人走了,不可能再復活。她們姊妹情深的理由從表弟的回憶談話裡,得到答案:大表弟說他上初中時,學會騎腳踏車,差不多一個月左右就到我們家載點公教配給米回去。我父親擔任小學教師,每個月都能領到白米。我母親總是佯稱米吃不完,分點給他們家的人吃。真象是我們家並不是全吃白米,混合著蕃薯籤煮著吃。母親刻意省下來,讓姨母家人也能吃到白米混蕃薯籤煮飯吃。姨母感念我母親患難中的手足情誼,終生敬愛她。  四年我父親也往生。按照習俗,一周年內農曆的初一,十五,都要回老家在父親神位前供奉菜飯。姨母怕我們疏忽,如果沒打電話向她報告,她一定打電話查勤。我們兄弟都是輪流回老家的,從未遺漏過。她擔心我們如果忘了,沒按時祭奠,她姊夫就得挨餓半個月。萬一她打電話找不到人,她就打長途電話到台北來,問清楚到底有沒有人回家祭拜。  每年母親節一大早,她就會守在電話旁等候電話。通常都是我第一個打電話祝賀她:「阿姨!母親節快樂。」「多謝啦!每一年都是你第一個打電話。」接著就是爽朗喜悅的笑聲。老人家需要更多關懷。重要節慶或天然災害,如颱風地震過後,撥一通電話給她,她就心滿意足,快樂得很。  晚年她罹患癌症,雖疼痛不已,強忍下來,不願驚擾兒孫,勇敢與病魔搏鬥。她的視力減退,雙腳行動不便,影響心境。她痛苦時,常問媳婦說:「佛祖為為什麼不趕快把我帶走,拖累你們?」  她的兒女媳婦對父母親孝順敬重,每有病痛,送醫治療,呵護備至。孫兒女更是乖巧,了無罣礙乃姨母最大福報。  父母先後往生後,姨母成為唯一的至親。現在姨母也往生了,今後兄弟們有任何愁苦,投訴無門,令人悲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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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寫信人

 ■蘇琳 他每月只寫一封信。信封上從來也沒有署名。 十月的太陽,像個吝嗇的怪老頭,握緊鋼筆的手總是冰涼的。 他有時對著空氣發呆,幻想她就坐在對面。 黑夜和黎明各有各的界限。誰也不肯輕易越界。 他和她,行走於鄉村和城市之間,宇宙中從來也不曾靠近的兩個實體。 很多現象難以捉摸。星辰看似遙不可及,山巒不語,靜默守候。 有時,風吹過,在不同的時間節點,環繞過我們的那陣風。 想起上個世紀的哲學問題。停頓一陣,又開始寫信了。 即使她從不回復,他也並不為此煩惱。 各有各的選擇。那些可以洞見結局的事,並不可靠。 把一些秘密埋進落葉裏。像冬天的雪,下了一層又一層,初行者留下的腳印,誰還記得呢? 連一絲痕跡也不曾留下。 寫信人極其溫柔的,寫完了最後一個字。 抽屜裏,厚厚的一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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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孤味》裡的林小姐

 ■賴琬蓉  電影《孤味》上映第四天,傍晚六點多的場次,片廳人數約莫二十多人,至多三十人。觀影過程中,可以聽到有些人吸鼻子的聲音,但是我倒是極平靜。  一來是這部電影沒有《血觀音》的犀利美學,二來也抽取掉《大佛普拉茲》的張力巧思,它不用聲光與情節企圖震懾觀者,而是淡淡跟你訴說一個人生故事。  故事是這樣,大戶人家林小姐,嫁給警察陳先生,育有四名女兒,其中一名女兒送養。婚後三年,林請丈夫辭職,希望透過做生意讓家境變更好,畢竟林是大戶人家,父親開診所,哥哥也是醫生。但陳運氣不好,接連失敗,轉折點是陳偷拿岳父印章,將他診所地產抵押借錢,最終仍舊失敗,且岳父因此抑鬱而終,造成娘家哥哥們對林的不諒解,以及陳無法在台南立足。而林憑藉蝦捲攤賺進大把金錢,這錢讓陳去豢養女人,此舉一次次傷透林的心,幾次劇烈衝突下,導致陳選擇北上開啟新生活。  不過在生命盡頭,陳終究選擇回到台南,嚥下最後一口氣,而遺願是回家。  離家這十多年,他知道對林有虧欠,對孩子有虧欠。他一次次帶著新伴侶蔡小姐潛伏回台南,一次次對蔡訴說內心深沉的痛,也就是印章一事,這事讓他永遠必須離開台南。  影片接近終點,我們知道陳說謊了,而這說到底的謊竟是為了保護林,因為印章其實是林所為,陳為了讓林還有娘家可回,才會宣稱自己所做。  撥開層層抓猴、失敗、拋家棄子等劇情,我看見的是因為陰錯陽差,因為一些決定,導致兩個相愛的人最終無法廝守的悲劇。  陳當然愛林,從他寫給她的一疊情書,從他聽從妻子建議辭掉警察穩定工作,從他始終保存兩人婚戒,從他對蔡提及對林的愧疚,從影片回顧昔日一家人和樂情狀,種種景象均可窺見。但,相愛的兩人為何不能相守?  林好強,凡事用盡全力,自己做得辛苦,卻不願放手讓別人做。從她掌握自己壽宴,掌握先生工作便可知曉。  「不讓別人做他喜歡的,再說別人做得不好。」小女兒佳佳如此說。  或許這就是陳林終究無法偕老的原因之一。其實林沒有錯,生長在大戶之家,男性均是社會菁英的背景下,她習於擔起責任。  但如果林可以再多相信陳的能力,或者願意接受丈夫因任職警察,收入有限的事實。而陳可以再堅強一些,不要軟弱的去找其他女人陪伴或證明自己,那麼這段婚姻或許能夠不至於走向毀滅。  而關於這些,林未能體會,才會在女婿來向大女兒求和時,不去傾聽女兒心聲,只一味要她別再劈腿,回歸婚姻。她希望丈夫對自己造成的傷害,不要複製在女婿身上。又或者自私地說,透過生性自由的大女兒回歸婚姻,借位感受到一樣熱愛自由的丈夫重返婚姻。  「妳最像妳父親。」林對大女兒這麼說。  「妳就是生活不檢點才會得癌。」原以為這句話對早已治療完畢的大女兒是鞭笞,也間接斥責著陳,沒料到是一句應驗中的惡毒詛咒。  大女兒癌症復發了。  林根本不希望丈夫死去,當然也不願女兒生病,她就是那股好強不斷復發。  一步錯,步步錯,路偏了,何時能繞回起點呢?影片訴諸於死亡,死的力道帶來了解以及和解的契機,也是輪迴新生的開始。  從這部電影我看見的是林年少時不願放手讓先生自主,年老時不得不放手的遺憾,以及終於簽下離婚證書,選擇真正放手後的釋然而歌。  孤味究竟什麼味道呢?  是倔強的滋味?是刮舌的苦味?還是經過沉澱後,明白所有難走的路,終究得獨自面對?  林小姐、蔡小姐,儘管已六七十歲,她們仍被稱作小姐,與陳太太這身分擦身而過。或可說她們互為陳太太表裡,完滿了陳的一生。  人生至此,或許就是孤味的況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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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府城孔廟

 ■嚴淳揚  台南孔廟建於明鄭永曆十九年,為台灣最早的文廟。清領初期是全台童生唯一入學之所,因此稱為「全台首學」。本人小學時期很榮幸就讀於孔廟旁的忠義國民小學,因此與孔廟締結很深的緣分。猶記三年級時,當時的影壇巨星林青霞來孔廟拍片,一群興奮過頭的的頑童,不惜利用下課十分鐘疊羅漢也要看巨星一眼,只可惜費盡千辛萬苦之力,只看到林青霞小姐的纖細玉手,只能說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次經歷。而教師節時學長的八佾舞,就讓人不禁肅然起敬了。  假日時父親也會帶我們到孔廟體驗古代的文學氛圍。進入大成殿觀看皇帝們的筆墨,到明倫堂默念中庸遙想古代童子讀書的模樣。觀看古代的樂器,細數孔子的弟子和歷代的孝子孝女事蹟。觀望泮池,穿越禮門義路順道和榕樹上的松鼠打招呼。  高中時我們開始讀論語,剛開始總覺得很難背誦,好友提議不如趁假日到孔廟背論語。果然效用很好,論語不再是頭痛的科目了。踏入社會後,也常利用假日到府城孔廟走走逛逛,呼吸新鮮的空氣,回憶兒時趣聞,浸潤在文學和教育─愛的氣息中得到通體舒暢。其實除了美景與文風外,大自然的鳥語花香,亦與府城孔廟結合為一體,成為一個美麗的人文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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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唉 婚姻

 ■琹涵  你對婚姻了解多少呢?  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其中也不乏有真知灼見的,甚至有現身說法的一己之得,也都彌足珍貴。可是,誰也不敢說,自己的意見具有全方位的認知,是可以放諸四海而皆準的。  畢竟,婚姻的繁複超乎想像,還有個別差異,更是讓人無所適從。  我常覺得,婚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只是,婚姻的複雜,有時很難分析,加以個性的相異、價值觀的不同,人品、學識的分歧……有太多的因素磨損了婚姻的初衷和甜蜜。曾經是彼此熱愛的戀人,也可能因此漸行漸遠,甚至走不下去了。想來,多麼令人哀傷。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樣呢?  她的丈夫外遇,讓她灰頭土臉,氣死了,憤恨不平,到處告狀,逢人便說。  以她的強勢作風,簡直是「悍妻」無誤,沒有人敢相信這個消息會是真。  丈夫外出,必有班表,照表操課,無有失誤。只是,每天早上,丈夫必須外出遛狗,這事歸丈夫。妻子是千金嬌體,勞累不得。  平日丈夫溫和體貼,照顧妻子無微不至,是別人眼中的「標準丈夫」,問題便出在清晨的遛狗,那一個多小時是外遇時間,遮天蔽日,為期近十年。  事情爆發後,丈夫自知理虧,忍氣吞聲,不敢辯駁。後來,丈夫誠心悔過,願意斷了外遇女子,回歸家庭,重新開始。  表面上看來,似乎還不錯。也保持了家庭的和諧與完整,算是幸運的了,不是嗎?  可是,這樣的背離,完全是在妻子的意料之外,她幾乎崩潰了。  周圍的親朋好友,人人勸那妻子破鏡重圓,那不是一件美事嗎?  然而,這個婚姻還是破裂了。妻子狀若歇斯底里,一下子老了二十歲,無法接納那碎裂鏡子如此明顯的裂痕,那裂痕無法彌補,在她的心中,那傷痛依舊在,甚至越演越烈,永遠無法平息。  能怎麼辦呢?破鏡重圓,該有多大的包容啊,而她不能。  最後仍然離婚了。  在這個春將遠去的季節,新仇舊恨更添感傷。她在無意間讀到東坡〈桃源憶故人〉的詞:  華胥夢斷人何處?聽得鶯啼紅樹。幾點薔薇香雨,寂寞閑庭戶。  暖風不解留花住,片片著人無數。樓上望春歸去,芳草迷歸路。  意思是:剛從夢中醒來,不知人在何處?聽見紅花樹上的鶯在啼叫。幾點細雨飄落,薔薇花的氣味芳香,庭院寂靜而清閒。  暖風不懂得留住薔薇花,吹散了的花瓣落在人的身上,我站在樓上遠望,發 現春天已經離去,芳草萋萋,但見歸路一片迷離。  鶯啼歡鬧,庭院寂寂,更襯托了花落感傷人委屈,然而,執迷的心又如何得以回返呢?  婚姻的經營何其不易,婚姻裡的曲折又如何說得清楚?  外人很難加以論斷,那個人能公允的說誰是誰非?恐怕只有當事人才能真正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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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某城有詩人

 ■黃柏榮 前往詩人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等待 沒有長短亭的惆悵 沿途撿起公路上散落的符號 抵達某城已然重建 陌生化語境的聲波圖層 導航系統指引辭彙與句讀繞過 一層層迴圈,靜待生發裂解 再異化。在歧義中迷航 為了部份符徵 以及那些頑強地頡頏 如此隱晦的明說 從大雅進入市區,有別其它的風與頌 縱然崇尚小雅品味 也無損阿拉比卡的時光 當日晷跨越文心路,宣告著 正式走向文藻的核心向量 不依循人工智慧佈置的走向 迴轉不等於正確,前往 錯誤的路徑上 遙遠的羅馬帝國遺跡裏 複製了概念貼上現代化競技場 為一場球賽造訪,而今為一首詩 存在。只是已然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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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蝌蝌啃蠟與可口可樂

■程奇逢 1979年12月19日,中美宣布建交的第二天,可口可樂正式宣布重返中國。實際上,52年前,1927年,可口可樂就進入中國,並在上海設廠生產。那時它的名字叫「蝌蝌啃蠟」,這不知道是哪位仁兄的手筆。棕褐色有點怪味的液體配上這古怪的中文名字,直接導致它在中國市場的慘淡。 1935年,可口可樂公司以350英鎊的獎金徵集新的中文名字,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錢。一位旅英的中國學者蔣彝在《泰晤士報》上看到廣告之後,提交了「可口可樂」這個名字應徵,直到今天它仍被公認為是譯得最好的品牌名,不僅保持英文的發音和字解,而且表達了美味與快樂的含義,簡單明瞭,易於傳誦。 現在知道蔣彝名字的人不多,上世紀中葉他是飲譽世界的藝術家、詩人、作家。1933年,他自費赴英國留學,以「靜默行者」(silent traveler)的筆名,出版英文散文、遊記、小說和畫冊。1955年蔣彝移居紐約,成為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並受聘為哈佛大學講座教授。英國有一個傳統,在歷史名人的故居門前放置一枚藍色橢圓形的標牌,以示紀念。至今,獲得這種榮譽的中國人僅有三人:孫中山、老舍和蔣彝。這個精彩的翻譯後面是深厚的語言底蘊。 幾部外國小說的譯名也獨具匠心。美國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小說《Gone with the wind》,傅東華將它譯成《飄》,經受了時間的考驗,成為翻譯史上的絕響。小說中主人公因任性而使愛情隨風飄逝,家園因戰爭破壞隨風飄走,南方代表的農奴制被暴風卷走,傅先生只用一個字把所有意思涵蓋在內,也把Gone的意味揮灑得淋漓盡致。有人把它譯成「隨風而去」,漢字字數越多,意義上受的限制也多,「飄」一個字有巨大的想象空間。 另一個例子是普魯斯特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它法文原名是: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我不懂法文,據譯者之一楊松河教授講,這個名字不難譯,法語專業一年級的學生就可以敲定:「尋找失去的時間」。英語版譯成: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首字母正好是法文版的首字母,一般譯為「追尋逝去的時光」。而中文的「追憶似水年華」美多了。「似水年華」就很美,「追憶」也是,連在一起就像一句詩,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有一句就被譯成這樣。普魯斯特用細緻的筆觸探索「我」的每一個細緻感受,追憶色彩斑斕的生活,愛情、友誼、嫉妒、死亡時而交疊在一起,時而游離開來,重現過去的時光,它值得配有這樣一個這麼美好的中文名字。很多人不會去讀它,250萬字的鴻篇巨制,但只要見了這個名字,便記住了這本書。 詩人、翻譯家王佐良說:「譯者處理的是個別的詞,他面對的則是兩大片文化。」好的翻譯像是給兩種文化開個派對(這個詞也是對party的很好翻譯),讓雙方來一個文化的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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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藍色斷想

 ■黃克全  11.自艾自憐是另一種以自己為對象的勢利眼。  12.對過往或拋忘或記憶,其間的選擇,究竟是自由的?或身不由主?難以釐清,猶如走在迷霧。  13.詩是什麼?詩,無非是一種喻稱,宣喻人受到超乎自身之外的什麼控制著——但這「什麼」可能就是自己。  14.人宣稱自己在世一遭,只能形單影隻來去。但是他其實也明白,自己也滿身帶著有形無形的伴侶在世,沒有人能夠孤獨一人在世,前面所說的孤獨,只是抒情的表意。  15.你感到孤獨,表示你己經意會到「群體」,那就不是真正的孤獨了。隻身一人是不能體會到自己的,只有看到他人,才能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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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母親的縫紉機

 ■吳宜昌  有記憶開始,母親便做著縫紉的家庭代工。彼時,客廳有台自動縫紉機,母親手按布料,腳踩踏板手向前一推,喀噠一聲,完成一道縫線,代工以件計酬,我坐在機前,修剪線頭,將布料一片片疊好放到箱子裡。  最早,母親接的加工是洋娃娃衣服,記不清詳細的工作內容,也許是縫合蕾絲綴邊。母親做出一件件美麗的迷你華服,我很好奇,不知是怎樣的洋娃娃需要這麼漂亮的衣服搭配。一件娃娃服上有多道車線加工,母親久久才完成一件,我經常在剪完幾件線頭後便沒耐性,耍賴出去玩了。  後來母親接了鞋面加工,單片鞋面數秒鐘便完成縫線,一片片鞋面串連著,不間斷地從縫紉機上垂下,像瀑布一般。我拿著剪刀修剪線頭,一片剪完又一片,好似永遠做不完。於是我加快動作,好不容易追上母親的速度,便跟母親央求出去玩。母親總會應允。有時玩過頭忘記時間,母親就大喊:宜昌,快回來幫忙工作喔。我總是在聽見母親叫喊後,才匆匆跑回家。有時趕工,母親的速度比平常更快,怎樣也追不上,此時若外面傳來鄰居嬉鬧聲,不耐不甘與委屈的情緒湧上心頭,我氣得將頭壓低,做無聲抗議,也許母親察覺到我的情緒,總是藉故離開讓我休息一下。  國中時,有次家政課作業是製作便當提袋。我拿針線縫了半天,央求母親幫忙,母親露出無奈的表情說:實在有夠憨慢,乎我來。於是挑起了線軸的顏色,挑好線色後,接著將線軸啪的一聲安裝好;然後見母親神情專注,拿起材料放在針車台上,手法俐落的將布料翻過來又翻過去,沒多久便做好提袋,工整又漂亮。母親將提袋交給我,一派輕鬆地說:這不就好了。我第一次如此驕傲母親的工作,交作業那天開心地向同學炫耀,同學羨慕的眼光讓我得意許久。  母親天天從早到晚工作,常常,我入睡前,仍能聽見踩踏機子的聲音,持續規律地響著,那聲音總能讓我感受到母親的陪伴,聽著聽著便安心入眠。  高中時,母親年紀大了,視力變差,她總要我幫忙將線頭穿進針孔裡。過沒多久,家裡換了一台自動剪線的縫紉機,我只需整理鞋面裝箱,坐在針車前陪母親的時間減少了。之後,母親生病體力變差,停下工作。人事變化之速讓我不知如何應對,只能被動接受,有次見到母親手撫機台,神情落寞的說:身體不好,什麼都做不了。母親的語氣有些怨艾與不甘,我安慰母親:趕快好起來要做什麼都可以,做那麼多年很辛苦,之後遊山玩水就好了。母親聽完淡淡的說:如果真可以這樣就好了。少了縫紉機的聲響,家裡一下子冷清起來,病中的母親,夜裡經常久咳,那聲音更讓人難以成眠。  母親過世後,我仍不時會想起昔日做加工的日子,每每,臨睡前耳邊會隱約響起那熟悉的喀噠聲響,那聲音讓我覺得似乎母親仍舊看顧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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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穿透叢林的夕暉

 ■孟樊  《十八‧八十》是已屆八十歲的綠蒂「回首八十詩路」新近出版的詩集,這也是他在台海兩岸所出版的第二十本詩集,可見其創作之豐沛,並不因其耄耋之齡而走下坡。打開詩集之前,顧名思義,誤以為此冊詩集是收集他從十八歲青春年少開始寫詩迄至如今八十歲鶴齡仍筆耕不輟已逾一甲子歲月所作之詩的精選集,俟翻閱之後,恍然始知這又是一冊新作。  其實,這本《十八‧八十》與其說是一冊詩集不如說是兩本詩集,就像是書名所示,分界號的前半「十八」是一部,後半「八十」是另一部,但合而觀之,不論從前面看或後面讀起,都是同樣一部詩集「十八‧八十」。為因應這種特殊編排,本書若能設計成雙封面詩集,則可能更名副其實。  我們讀綠蒂的《十八‧八十》可以發現,他的詩作泰半都是出自「日常的抒情」,例如〈安靜的海〉一詩,敘寫詩人佇足海濱,「足下的浪濤」引發他思人情懷,不意間透露了他孤寂的輕愁:「在披著星光的海岸∕或是足痕凹陷的沙灘∕我攜帶了一隻玻璃瓶子∕來收集獨行的孤寂∕話語安靜得只剩下文字∕我的秋 輕而淡∕淡得只剩下落葉」,情感直洩一覽無遺;又如〈晨光素描〉一詩,速寫從天微亮所看到的街景以至於邊吃早餐邊閱報的情景,用筆宛如炭筆「素描」,抒發他當日「舒適的心情」。此詩借景抒情,情感較為婉約含蓄。  而我們也可以從上二詩得到綠蒂抒情詩一個概括的「抒情」輪廓:微微的愁思與靜定平淡的情緒。以言前詩,該詩如其他多數詩作一樣輕描淡寫詩人的愁思,而引發他思人情懷的時序則是在詩人偏愛的秋日,相較於冬、春、夏三季,秋天確實是一個較易引人多愁善感的季節,其他詩諸如〈秋分、坐看雲起〉、〈秋天與海〉、〈山城暮色〉、〈回憶或者編造〉、〈這一幅赤水瀑布〉、〈走進秋天〉……至少有十五首詩的場景都出現在令人感傷的秋日,而秋天所帶起的愁思,便微微的從其筆尖滲透出來。  再說後詩,如上所述,該詩因是借景抒情,所以情感的抒發顯得較為婉約,它也帶點敘事筆法(從屋外街景的變化寫到室內以晨報佐早餐的情況),然而以寫景、敘事來抒情,顯然非綠蒂所擅長──或也應該這麼說,他喜歡讓「強烈情感自然的流溢」,而不想以拐彎抹角的方式來表達感情,因此以寫景或敘事來抒情的詩作,於他而言,確實比較少見。但不管是直抒胸臆或婉轉表達的抒情詩作,都可以發現他那靜定與平淡的情緒,就像〈安靜的海〉所言「淡得只剩下落葉」,而落葉只聞得到一丁點聲響。  這種不以敘事或寫景見長的抒情詩,在他不少的旅遊詩中更可以一目瞭然,諸如〈午與夜〉(寫普提雅∕芭達雅海濱)、〈雪原上的月光〉(哈爾濱記遊)、〈山問〉(因特拉根旅宿)、〈駝鈴〉(沙漠旅行)、〈千年古寺〉(佛國寺重遊)、〈月光沙漠〉(沙漠旅行)……寫景不多,敘事更少,就像〈千年古寺〉末段所說:「沒有風景 只有記憶∕沒有哀傷 只有歷史簌簌的回聲」,所謂「沒有風景 只有記憶」,這是真心話;但說「沒有哀傷」,卻是言不由衷。事實上,這首詩相較於上述那些旅遊詩,已經對當時佛國寺之物(「大雄殿的釋迦佛已重度金裝∕四大金剛依舊怒目鎮守廟門」)事(「眾人將祈願插入盛滿白灰的銅爐」)略有著墨,可如同末段所示,此種寫景敘事只是為了烘托秋日為詩人悄悄染上的哀傷,即便是淡淡的哀傷。  綜觀這本詩集,不啻是綠蒂對詩明志之剖白,如〈繩索或是容器〉所說,對他而言,「詩是繩索∕於我不是束縛 是界定∕不是拘泥 是準繩∕不用於垂釣或糾纏∕而用於救贖或攀升」,並且這所謂攀升不在汲釣名利,而是「為更接近陽光與天堂」。若果一生只寫一本書,那麼如他於〈一本書〉所言,這「一本書∕只寫 一首詩」。一本詩集一首詩,當然是反夸飾法(其實就是夸飾修辭),而這本等同於詩人「我」的詩集,即便「封面沾滿灰塵∕擱淺在不起眼的二手書店」,仍期盼讀者「打開 能見到盎然的綠色花蒂∕也見到微波興浪的小舟」,詩人的自述明志,在此看來似乎並不怎麼起眼,其「宏願」只希望讀者「能見到盎然的綠色花蒂」與「微波興浪的小舟」,便能心滿意足。  對綠蒂來說,詩是他「存活的要素之一」,就「像陽光、空氣、水一樣」,在「歷經文字的雕琢裝飾」後,「仍見自然透澈的初心」(〈風寫的詩〉);所以說,「詩=存在」於他而言就有了本體論的意涵。綠蒂這些言志之詩,也可以說是「詩論詩」,如〈我詩 故我在〉、〈詩的迷宮〉、〈風寫的詩〉、〈現代詩補習班〉、〈繩索或是容器〉……這些詩論詩一方面在表達他的詩觀,另一方面也是其自況之作,就像他於鶴齡所寫的〈星月迷航〉,以回首一生詩創作的口吻如此明志:  浮雲移月  風動花影  皆是詩心的飄盪  夢中尋找的美麗海洋  早已千帆過盡  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消失與背叛  我依然是詩國的信徒  最後孤寂的感傷  仍是最初的心境  如穿透叢林的夕暉  依然光亮而溫煦  這裡,綠蒂闡述了他對詩終身不悔、初心不變的詩觀,他那飄盪的詩心在夢中隨時在找尋美麗的海洋,不管創作歷程如何,他依然是「詩國的信徒」,最後雖不免也洩漏那孤寂感傷的心情,但如他所言,這八十年的回首「如穿透叢林的夕暉∕依然光亮而溫煦」。  綠蒂這些言志之詩一貫出以他向來樸素的風格,老而彌堅。他並不以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的手法、艱深繁複的意象取勝,就像他靜定的心境,平淡中不失韻味;而這些晚來的字句正如上詩最終所說「如穿透叢林的夕暉,依然光亮而溫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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