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

■解昆樺

但今天,黑皮異常安靜。牠站在中庭正中央,低著頭嗅,像在做什麼神秘的地面測量。接著,牠用前爪,極其緩慢、極其精確地,在佈滿灰塵的地磚上畫出了一個……接近完美的正方形。沒錯,就是小學數學課本裡那種標準的正方形。畫完之後,牠抬起頭,身體像個上了發條、但有點卡頓的機器狗,走了幾步完美的直角轉彎,接著又是一個。最後,牠停下來,擺出一個奇怪到讓人想報警的姿勢——前腿微彎,背脊挺得像根標槍,尾巴僵硬地平舉,眼神空洞,活像哪個雕塑系學生忘在中庭的習作,主題大概是「犬類的存在的虛無」。

我的臉幾乎要貼在冰冷的鐵窗花上了,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喝了過期的咖啡,或者那「複雜的餘韻」裡真的有什麼致幻成分。

「喂喂,黑皮,你還在保固期內嗎?」我當然沒問出聲,只是在心裡默默吐槽。

這傢伙平常連聽到自己名字都愛理不理,現在是在即興表演現代舞,還是被外星人植入了奇怪的病毒碼?王太太最近是不是帶牠去參加了什麼心靈成長夏令營,教牠用肢體語言探索宇宙奧秘?

我努力想為眼前這超現實的一幕找出合乎邏輯的解釋:也許地上剛好有塊方形的餅乾屑?也許牠只是在伸懶腰,剛好伸得比較有……幾何感?但這些解釋連我自己聽起來都像在講笑話。黑皮那種刻意的、充滿「設計感」(雖然品味很可疑)的動作,跟我兩天前在光影藝廊看到的那幅達文西素描,透過某種詭異的量子糾纏,緊密地連結在了一起。那些線條……對,就是那種感覺!精準、緊繃,充滿了不屬於這個慵懶夏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圖。

達文西的貓狗素描畫面在我腦中像跑馬燈一樣閃過,然後定格在眼前這隻正在表演幾何體操的台灣土狗身上。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比藝廊裡不要錢的冷氣還強,悄悄地、像小偷一樣爬上了我的背脊。我感覺到,我那精密、穩定、像高鐵時刻表一樣的生活,似乎真的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無法忽視的縫隙。而有什麼涼颼颼的、黏糊糊的、絕對不是好東西的玩意兒,正順著那道縫隙,一點一點地,滲水般,滲透了進來。

我端起我的濕報紙風味咖啡,喝了一口。奇怪,原本熟悉的苦澀,今天嘗起來,竟然帶著一股……明顯的、跑調了的味道。像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被隔壁鄰居用卡拉OK伴唱帶唱了出來,而且還嚴重走音。

 

自從在光影藝廊被達文西的貓狗素描搞得像是靈魂被抽換了一部分,又加上親眼目睹鄰居家的台灣犬黑皮,以近乎挑釁的姿態表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幾何體操之後,我試圖,非常努力地試圖,把這一切都丟進腦內的「翻譯錯了,請忽略」資料夾。我告訴自己,這一定是睡眠不足、咖啡因過量,再加上台北夏天那種能把人的理智蒸發掉的濕熱天氣,三者聯合搞出來的惡作劇。我加倍專注在我的冰島文翻譯上,把那些關於地熱管線壓力的枯燥文字當成一種……嗯,現代版的平安符吧,希望能把腦子裡那些像病毒一樣滋生的、不合邏輯的畫面格式化。

但效果嘛,大概跟我試圖用手沖咖啡來解決全球暖化差不多——完全沒用。

就像你試圖忘掉一首旋律超爛但異常洗腦的抖音歌曲一樣,越想忘記,它就在你腦子裡跳得越開心。那些「裂縫」並沒有自我修復,反而像忘了繳管理費的社區公設一樣,開始不定時、不定點地出現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故障。

有天中午,我實在受不了辦公室裡,那種比精密儀器內部還要死寂的空氣。唉,我翻譯的怎麼剛好就是精密儀器的說明書,也許我該翻譯點更有活力的東西?比如電鋸?我決定溜達到附近的巷弄公園,曬曬還能闖入都市叢林的幾束太陽,假裝自己是個擁抱戶外、身心健康的台北市民。公園裡的鴿子低頭啄食,咕咕叫著,散步,拉屎,一切都顯得那麼……鴿子。

我才剛鬆了口氣,心想:「看吧,世界還是很正常的,至少鴿子們還在遵守在城市的生態。」結果下一秒,我眼前能看到的所有鴿子,至少一、二十隻吧,像參加了一場由某個隱形導演指揮的快閃活動,瞬間停格!有的維持著低頭啄食的蠢樣,有的歪著頭像在思考哲學問題,有的正要起飛翅膀還懸在半空——全都變成了栩栩如生的鴿子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