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平
5、
接下來的日子,對何珠貝來說盡是煎熬,看到丈夫現身,幾度要開口卻問不出。她癱在病床上,張著無神的眼睛看著丈夫,不知該恨還是該怨,畢竟他曾在她落魄時把她拉出陰暗的幽谷。丈夫卻以為她為病情擔憂,催促著她說:「妳不起床走動,排尿排便怎麼會順利?」
望著他一開一闔的嘴,聯想到那唇已經許久不曾親吻她,卻在美君的曖昧中幾度輾轉,忍不住犯了噁心,卻又想測試他是否只是逢場作戲,遂說,「我等下要做膀胱訓練,你幫我記錄解尿和餘尿的尿量好不好?」
丈夫嫌棄地皺了皺眉頭說,「這種小事,妳找看護幫忙,我花錢不是請她來這裡吹冷氣的。」說完,深怕她要找他麻煩,椅子還沒坐熱,就匆忙找了藉口離開。果然,結婚證書沒有任何保固的功效,就像改朝換代的紙幣,早已失去價值。
莫非她是受到咒詛,才落到連續被棄的下場?而這個咒詛還在持續發威。當她怪爸爸、祖母、媽媽先後遺棄她,她不也是遺棄了自己的女兒,怨怪女兒的性別讓她得不到婆婆的重視,從小就把女兒送去全日托的托兒班、安親班、寄宿學校,把女兒推得遠遠地,任女兒自生自滅。
被各種負面情緒折騰的何珠貝,只要想到出院以後的未來,淚水幾乎要把床鋪哭成水上扁舟,只要風暴再狂肆些,就會支離破碎。偏偏隔床住進一位待產女子,因為是頭胎,一點點不適,就跟她丈夫鬧騰撒嬌,吵得她更加不安寧。好不容易送去產房,生完後回病房,又因為生了兒子,夫妻倆興奮地討論何時生第二胎?到了夜裡十二點多,還在聊天、嘻笑。
何珠貝正因為切除卵巢導致生理性的更年期提早到來,出現盜汗、紅潮、心悸等現象,即使注射了荷爾蒙,依然難受得無法入睡。聯想到自己失卻孕育孩子的子宮,美君的子宮裡卻躺著丈夫的孩子,多麼大的諷刺啊!積壓數日的憤怒化為怒吼,她對著布簾後的隔床大喊:「我都沒有子宮了,生不出孩子了,你們還一直說生孩子的事,到底有沒有同情心?」
女子的丈夫立刻說:「對不起,吵到妳了。」女子卻得理不饒人說,「妳不能生了,還怪我?」何珠貝氣得說不出話來,果真是女人為難女人,美君搶奪她丈夫,隔床掠奪她睡眠,竟然一個個都理直氣壯。
幸好,在女子丈夫的勸說下,隔床安靜了下來,何珠貝的怒氣也漸漸平復。早起,她主動跟對方夫妻道歉,她知道,以後這樣的困窘只會多不會少,她必須及早適應。
可是,她卻愈來愈無法面對虛偽的丈夫,丈夫沒來,她反而釋懷,就不必跟丈夫演戲,假裝她甚麼都不知道。為了避開丈夫,她勉強下床練習,一步步走出病房,下意識走向新生兒病房,站在玻璃外望著小床上一個個的嬰兒,邊撫摸著自己扁塌的腹部,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即將到喝水做膀胱訓練的時間,她緩緩往回走。經過樓梯間,隱約聽到哭聲,她正要探頭,想到自顧不暇,何必管閒事呢?她推著點滴架,走了兩步,卻有股力量不住拉扯著她的腳,不讓她離開,她循聲望去,只見樓梯台階坐著穿藍色病患服的女子,掩著臉啜泣。
她走過去低聲問:「妳……怎麼了?」
原來,她是從鄉下來做婦科手術的阿敏,她寡居多年,卻罹患子宮頸癌,被鄰居嘲笑,甚至八卦她是跟男人亂來才會得病。阿敏拚命搖著頭,似要獲得珠貝的認同說:「我沒有,我沒有,我很愛我老公,我不可能再找男人。」
阿敏的丈夫雖死了,她卻誓死守護愛情,不讓人潑髒水;而何珠貝的丈夫雖活著,卻狠心染黑了他們的婚姻。
阿敏抬起灰暗無光的臉龐,眼睛因哭得過久而浮腫,「我明天要開刀,我好害怕,叫我女兒兒子來,可是,兒子沒來,女兒卻叫我去死,她說我死了就不會害怕了。我怎麼這麼命苦,沒有一個人在乎我,活著有甚麼意思?」
這也是何珠貝幾天來不斷問自己的問題,她無法給阿敏答案,只能伸出沒有打點滴的右手攙扶她,忍不住說,「阿敏,妳先回去休息,明天,我陪妳去手術。」就像當初那位陌生的牧師送她去手術室一般。
隔天,何珠貝依約送阿敏去手術室門口,當阿敏手術完回到病房,她也即刻去探望,把自己術後的經驗分享給她,原是陌生人的她倆,就這麼成為彼此的倚靠。
為此,何珠貝還打手機給丈夫,「我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你就不要來了,看護也別請了。」丈夫彷彿就在等她說這句話,毫不考慮就立刻答應,她依稀聽到他鬆了一口氣的聲音。她不由在心底冷笑,丈夫丈夫,一丈之夫,如今怕不成了十丈、百丈,數不清多少丈的距離。經過多日來的反覆折磨,她心裡對丈夫那份摻雜了感恩的情分,也愈來愈稀薄。
6、
預定出院日期當天,醫生卻跟何珠貝說:「妳排尿後的餘尿超過100cc,還不及格,如果勉強出院,很可能會因為膀胱炎而掛急診,所以,妳是要帶著導尿管回家自己做膀胱訓練,還是留在醫院?」何珠貝想到回家就要面對真相帶來的尷尬,巴不得留在醫院裡,立刻說她要留下來。
阿敏術後情況很理想,出院前來看何珠貝,笑嘻嘻地說:「謝謝妳珠貝,希望妳早日出院,到時候來找我玩。」何珠貝望著阿敏透著光采的臉龐,與初識她時天差地別,不禁緊緊抱住她,心裡也充滿感謝,若不是阿敏,她怎麼知道自己雖失去丈夫的愛,卻沒有失去愛人的心,竟然還有餘力去照顧阿敏。
之後,何珠貝又陸續認識病房裡其他切除子宮的女人,每個人的後遺症不同,各有煩惱。有人說,「我又被護理師罵了。因為我一想到尿就尿出來,把床單尿濕了,連換了三次床單。」何珠貝就安慰她,「妳比我好得多,妳看我,用力壓肚皮都尿不太出來,住了快三個星期還不能出院。」有人說,「我肚子裡變得空空的,丈夫就不會愛我了。」何珠貝就點醒她,「妳以後沒有月經,可以省下衛生棉的錢,而且隨時都可以愛愛,丈夫一定更愛妳。」還有人說,「我便秘很嚴重,每次都要吃好多軟便藥。」何珠貝就傳遞經驗,「妳可以吃芥藍菜,它的纖維比較粗,能幫助排便,妳就會像火山爆發『噗!』地噴出來……。」總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護理師都說:「何珠貝啊!妳就像個快樂天使。」
好意外喔,她以為的不幸生命,竟然也能帶給別人幸運。就這樣,何珠貝送走一個又一個病人,也把歡笑送給別人。直到她終於排尿及格,醫生准許她出院,並且提醒她要定期回診。
她望著窗外的陽光,不曉得自己即將面對的是鳩鵲同巢、鳩占鵲巢,還是再次的被遺棄?無論結果如何,她已做了最壞打算,幸好她早把每個月的薪水悄悄存起來,至少生活不是問題,而且,靠著她在補習班的招生能力,應該也能很快找到工作。接著,她打電話通知丈夫接她出院,這會是她最後一次麻煩丈夫了吧!
可是,等了又等,快到中午了,丈夫依然沒有出現,莫非他又要放她鴿子?這時,護理師急忙來找她,「何珠貝!還好妳沒走,可不可以拜託妳一下,908床的李小姐就要手術了,卻不讓我們灌腸,說要等她男朋友來,可是她男朋友根本找不到……。」
何珠貝立刻下床穿鞋,剛要抬腳,就見門邊人影一閃,露出女兒的半張臉。不由記起她手術那天,也見過女兒在病房外探頭探腦,她一心惦掛著沒現身的丈夫,就不以為意,等她的床推出病房,女兒就不見了。而今,女兒似乎怕被她嫌棄,不敢整個人露面,卻不知她的心情早已翻轉,就像在汪洋中浮沉許久,即使見著一片小木板,心頭也興奮不已,於是,她喚出女兒的名字,「意芸。」
女兒這才絞弄著雙手走近她,小聲地說,「媽媽!爸爸沒空來,要我來接妳。」
若是平常,何珠貝一定回嗆,「妳一個小孩子,懂甚麼?趕快回去。」這回,接觸到女兒驚懼又渴望親近的眼神,她把話嚥了下去,就在她以為遭到遺棄之際,被她冷淡對待的女兒,卻來到她的身邊。她緩步走過去,摸了摸女兒的頭髮,僵硬的手指似在暖陽下解了凍,忍不住抱住女兒,嘶啞著說,「意芸,謝謝妳!」
她讓女兒陪同去探望908床的李小姐,走在醫院的長廊,步履不由輕快起來,她就像一個空了許久的港灣,終於有船停泊,到此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