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靜
夢中,父親一貫騎著他的腳踏車,卻不慎與人擦撞。惡人下車,拎起父親如棉花製的枕頭,臉朝下狠狠往地上摔。夢境乾淨,沒有血漬。許久後父親抬頭,伸手向四方求救:有沒有人可以幫幫我啊。
我從噩夢中驚醒,心跳急促像有人在裡頭大力敲門,連忙做了幾次深呼吸,安慰自己只是做夢,卻輾轉著難以入睡。前半夜將枕頭睡得凹陷的位置,竟也觸目驚心如案發現場,我轉過頭去,尋另一角平坦處閉眼休息。
自從父親病後,他虛弱的形象便停留在我腦海。住院的那兩日,他如出世不足周歲的嬰兒,在慘白的病床上淺淺地呼吸。因為終日頭暈,看東西時也有重影,以致根本無法下床,或下床走動便腳步漂浮,整個人如立危樓邊上,怕下一秒就要重重摔倒。那時和母親一天跑兩趟醫院探望,終於也把父親印入夢中。
噩夢成了鬼魅,即便到了白天也不願散去。我總是記得父親如何被人摔落在地,而一向不求人幫忙的他,也終於虛弱地向四周的空白招手。那時我也在夢中,遠遠見到惡人下車便衝上前阻止他靠近父親,但無論是在那惡人或父親面前,我仍舊是個小孩,綿弱的力氣如野草掃過巨人手臂。
一整天下來,只要稍微放空失神,殘留的夢境便伺機侵入。大家都說夢醒來後便會忘了,從前所做的許多夢也幾乎都是這樣消散的。唯有這次的噩夢,如暗房中一張小小的底片,益發清晰。
睡前,我如常和Y道晚安,又傳了一張哭泣貓咪的貼圖,告訴他害怕今晚又做噩夢。Y安慰道:「多想些好的吧。」搭配一張可愛小狗正輕吻另一只小狗額頭的貼圖。
「多想些好的。」我默念Y的安慰,躺在枕頭因長年累月的睡眠,而微微凹陷處。閉上眼睛——倒在地上的父親、兇狠的男人,站在一旁的我,三人像隨時就定位的演員,只待我閉眼呼喚。我扶起父親,用力一腳向男人踢去,他翻身跌向護欄後的河裡。第二次,我扶起父親,抹去他身上的傷痕,只見他恢復了力氣,如往常一般健壯,一拳把男人揮倒在地。第三次,我扶起父親,和他一起奮力將男人拉倒。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趁入睡之前,我成為夢中導演,借由想像一次又一次地把男人打倒,救回父親。
後來在Google搜尋避免做噩夢的方法,才發現有一種「意象預演療法」(imagery rehearsal therapy),正是透過想像力,改變夢裡的情節或細節,為求將原本負面的夢境導向正面。這種療法可以從日常小事開始練習,例如想像改變家具的擺設,想像自己正在演奏空氣樂器,想像眼前的人能有多少種不同的表情等,之後再慢慢回想噩夢,一點一點地改寫曾經的夢境。
想像成為一種抵抗,而把噩夢寫下,回望,沉澱,等待它終於安靜如一小塊死透了的化石,何嘗不是一種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