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墨香裡的慎獨課

■謝冬淩

七歲那年的蟬鳴聲裡,我在教師家屬院斑駁的紅磚樓前第一次遇見李先生。這位退休老校長總愛把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銀框眼鏡後的目光像他案頭的鎮紙,沉甸甸壓住滿屋喧鬧。記得他總在衣襟別著枚銅制鋼筆,筆帽上刻著「慎」字,走動時便在陽光裡晃出細碎的光斑。

每週六下午,幾個孩子揣著歪扭的習字作業湧進書房時,他早已端坐在那張包漿發亮的大案前。紫檀筆架上懸著的狼毫微微晃動,窗邊青瓷缸裡遊著兩尾紅鯉,墨香混著師母廚房飄來的糖醋香,構成了我童年最特別的午後。春日的柳絮會粘在未乾的墨跡上,先生便教我們蘸清水在桌上寫「掃」字,說這是給紙面撣塵;冬日的暖爐烤著凍僵的手,他又讓我們對著玻璃哈氣練懸腕,說這叫「以柔化僵」。

「手腕要像北方屋簷懸著的冰棱。」他溫熱的手掌裹住我發抖的小手,帶著毛筆在九宮格裡行走。我盯著他手背上浮起的青筋,看墨汁如何順著筆鋒滲成圓潤的「一」。宣紙下的羊毛氈吸走我們額角的汗珠,蟬鳴穿過老式紗窗變得朦朧,唯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格外清晰。有次鄰桌的小胖打翻硯臺,墨汁潑成半幅山水,先生卻讓我們圍著殘漬臨摹:「後來那張染墨的毛氈再未更換,成了我們集體創作的「江山萬里圖」。

當夕陽給硯臺鍍上金邊,先生會摘下眼鏡擦拭鏡片:「昨天誰少寫了三張作業?」我們漲紅著臉低頭,看他用朱筆在習字紙上圈畫,鮮紅的批註像雪地裡的梅花。這時師母會端著綠豆湯進來打圓場:「先喝點甜的,筆頭才穩當。」她總能把嚴厲的訓誡變成溫暖的叮嚀,有次悄悄把我「劈叉」的毛筆換成她珍藏的鼠鬚筆,只說:「好筆配好字,可別辜負了這撮鼠老爺的鬍子」。

有次我偷懶,在課前幾分鐘草草趕完上週的字,先生竟在批語裡抄了段《中庸》。那時不懂「莫見乎隱,莫顯乎微」的深意,卻牢牢記住了他說的:「筆鋒藏不住小心思,就像清水養不住墨魚。」後來參加區裡硬幣書法比賽,我在紙下偷偷墊了描紅本,偏巧那日暴雨淋濕紙背,透出的紅格讓先生瞧個正著。他沒當眾揭穿,卻在頒鼓勵獎時送我一方青石硯:「石頭實誠,磨不出虛墨」。

如今書櫃裡那疊泛黃的習字紙,每張背面都印著油漬——是當年完成作業後,師母獎勵的炸藕盒留下的印章。最底下壓著張特別的「作業」:那年教師節我們偷溜回書房,用朱砂在灑金箋上寫下「壽」字。先生發現後追出來,舉著戒尺卻突然笑出聲,最後把那幅字裱在客廳,說是「最得意的鬼畫符」。墨香裡慎獨的種子,原是伴著人間煙火,在童稚的心田悄然生根。

前日參觀書法展,遇見幅《慎獨銘》立軸。導覽者說起「不欺暗室」的典故時,恍惚又見先生立於暮色中,鋼筆帽上的「慎」字映著晚霞,正如此刻展櫃玻璃反射的粼粼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