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冬天裡的「黃昏戀」

■周夢蝶

天冷了,起霧了,街上的路燈也亮了,一幅老眼昏花,睡意朦朧的樣子。我蜷伏在家裡,腳手涼了,光線暗了,不得不放下手上再也看不清楚字跡的書本,按下開關,電燈亮了,室內瞬間燈火通明,溫暖如春。

還用說嗎?黃昏來了。

我不喜歡冬天,但我喜歡冬天的黃昏。因為冬天的黃昏相對而言很短暫,黃昏到了,意味著我們很快便能擁抱夜晚,那是與白天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世界。而不像夏天,夏天的黃昏雖然看上去更加光彩和浪漫,然而,太陽遲遲不肯下山,星星遲遲不來上班,整個過程,實在緩慢。哪如冬天這般,來得毅然決然,不願拖泥帶水,天,說黑就黑了;火,說燃就燃了,直抵溫暖,從不纏綿。

都說晴天適合見面,雨天適合思念,那麼冬天呢?我想,冬天裡的「黃昏戀」,更適合圍爐煮茶,又或者把酒言歡。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蒿山雪。」唐代「苦吟詩人」孟郊寫過名叫〈洛橋晚望〉的詩,意思是說天津橋下,河面結冰,洛陽城裡,行人稀少,也許是寒潮來襲,大家夥不出門了。此時我們的孟大詩人站立橋上,環顧四周,心裡想著白雪之上,頭頂一輪明月皎潔,那個歡喜,美滋滋的,給壺熱酒也不換。

「詩囚」孟郊與賈島齊名,並稱「郊寒島瘦」,不知他在「洛橋晚望」時,是不是想起了他的〈遊子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後來的宋代詞人蘇軾讀到這詩時,曾經稱讚道:「詩從肺腑出,動輒愁肺腑。」

天地嚴寒,山川寂寥,應是到了遊子歸家的時刻了,然而卻有人走在天地間,飄在風雪中,全然忘了「黃昏戀」。宋代詩人釋曇瑩作為一個行腳僧,他或許沒有看到孟郊的「樓閣閑」和「蒿山雪」,但他目睹了「冰初結」和「人行絕」,所以他在〈頌古二首·其一〉中寫道:「溪山盡處夕陽斜,溪上冬風雪滿沙。便是江南舊行路,和煙隔水見梅華。」

好一幅「黃昏晴雪風梅圖」,我想這樣的絕美景色,恐怕只有江南才有吧,而且只能出現在清寒而瑰麗的江南冬天。然而,如果我們不似釋曇瑩那樣有著苦行的限辛,心地的高潔,我們又怎能見到寒風凜冽下的夕陽晚霞與白雪流水呢?

一直在雲遊,永遠在路上,這人世間的萬裡歸途,又有多少人能一路走來且百折不撓,歷盡磨難卻義無反顧?

實在做不到,那就喝酒吧,這點小事誰不會?如果邀約朋友歡聚,而且每人只能一個,那我首選唐代詩人白居易先生,如何?至於他叫不叫上他的朋友劉十九,那我管不著。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寫得多麼親切自然,真是低調奢華有內涵。哪像李白那傢伙,動輒便如杜甫同學在〈飲中八仙歌〉中所說的那樣:「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是的啊,在這寒冷的冬日,若能與三五好友,甚至只是二三知己歡聚一堂,開個小灶、點個小火、喝個小酒,沒醉談天說地,全當放屁;醉了各自回家,各找各媽,該是何等的溫暖與愜意啊!

煙火盛處,人間安暖。再不濟,獨自一人,端坐窗前,捧一杯熱茶,讀一本好書,在這茶香與墨香的交織中忘卻塵世的喧囂與生活的煩惱,豈不快哉?豈不美妙?

「留著你隔夜的吻,感覺不到你有多真,想你天色已黃昏,臉上還有淚痕……」假如這些,不是歌手王菲那樣〈容易受傷的女人〉,而都是發生在冬日黃昏裡的事情,那就再好不過了。那樣家人閑坐,燈火可親,迎來了一個又一個富有詩意的黃昏和充滿希望的黎明……

在這之後,告訴自己:「遇見、獲得、失去、成長、釋懷、完結。我與舊事歸於盡,來年依舊迎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