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饅頭故事

■宋玉澄

如果以住家為圓心,五十公尺為半徑,整個圓周內就有五家饅頭店,密度高的嚇人。

奇的是這些饅頭店,都沒店名;多半說那家賣小籠包的、或講那家買養生饅頭的、或逕自說那個阿婆、阿公的;如果還不清楚,就繞個彎說在甚麼店旁或在哪條路上;總之,一點就通。每家我都嘗過,遺憾地的是卻沒了童年少時,經常聽聞穿街走巷高喊山東大饅頭的饅頭,現在的饅頭不再東奔西走,流浪街頭,都有了固定家所,算是一種時代進步,為現在的饅頭慶幸。

當年的饅頭,皮是韌軟的皮,像上好的紙張,可以一片片的撕開;露出裡面經過鍛鍊甦醒又在鍛鍊的彈勁,肌裡不是一條條、也不是一戳戳,就是嚼得出當初手揉捻摔打拍的內勁或輕撫。那一嚼就像比武地剎那,一口就知他(她)掌下功夫,高下優劣立判;不像現在的饅頭,都靠機器,僅在最後收尾時再手工捻揉,蛇頭虎尾,缺了真功夫;近來,饅頭還有麵包化趨勢,色澤美麗卻鬆軟稀泡、花樣俏嬌,大概就只能以賣笑妓女堪比,為識中人不肖。

台灣不產麥,原沒有饅頭這些麵製品;該感謝地應該是民國三十八年來台的外省人;尤其軍眷,應是主要推手。那時麵粉是眷糧之一,於是家家戶戶的媽媽都學做饅頭,也推出饅頭的兄弟姊妹,如花捲、包子、麵條、水餃、鍋貼,甚至大餅等麵食品。那時住眷村,曾聽一位媽媽說,這麼好吃的饅頭,可以拿去賣;結果像一則笑話,引來左右鄰舍的一陣訕笑;讓那位媽媽羞赧低頭,仿似說了錯話;至今難忘。

誰想到數十年後,昔時的笑話、錯話成真變實,處處可見可買。真正讓我掛記心頭的饅頭故事,是我親家公的故事。初見親家公,年歲上如同父執輩,講的像是閩南語,卻不是平常聽到的台語;讓我有些訝異與難以適應!但卻熱忱誠懇,化解了一切尷尬。

親家公就是老兵,是福建鄉下人,抓兵來台。退伍後,沒有學歷、技術,但有力氣與養活家人的決心。那個七零年代,台灣百工百業欣欣向榮,尤其建築業更是火旺。挑磚挑瓦搬水泥,不須遞履歷,只要付勞力;付勞力,就要食物補充。親家公說:每到上下午休息時間,就有騎腳踏車賣饅頭的人來兜售,生意極佳。有一天他想到,有為者亦若是!做饅頭是白領要比扛泥沙的粗工要好多了,但怎麼做?

問左鄰右舍的媽媽們。東一句、西一句,都是經驗談,重要地還是實作;利用下班、假日,試作了又試作,就如同實驗,終於在鄰居們的試吃下得到認證,說可以擺攤出售了。

親家公沒有擺攤,訂製了大蒸籠、自製保溫箱,開啟了他的行銷,市場就是他熟悉的工地。他說生意極好,帶著我參觀他放在後陽台的大蒸籠,說你看這個家及女兒,就靠我一顆顆的饅頭養大的!語氣裡滿是驕傲。

那種驕傲,我懂;自食其力,白手起家,由無到有。前些年,親家公因高壽過世,我問那蒸籠呢?媳婦茫然不知,我亦憾然的覺得某些美好的東西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