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比墨
她的臉上築著一間上下舖的乳白兔子窩,潔白的床裡圈養著一隻缺門牙的小兔子。她的眼睛是單眼皮的眼睛,她的窄鼻子像一枚吊鐘花,她的胳膊像芭蕉樹上的黃香蕉。其他人,咬耳朵地說,她的相貌奇怪。
確實和一般人不一樣。還有,她的五根手指頭,分不出彼此界線,像來自日本產地,哆啦A夢的手,兩粒圓潤光滑的白色糯米糰。
而我們知道兔子是草食性動物。她的手指頭,在時間交換的晝夜,耐心孕育四季的果實,她晶亮的眼神,冥想整宿逐漸伸展的紫微星,在遙遠的未來會帶來豐盛的祝福。我躲在她床舖下的錫安山,每一晚我們執起骰子,丟出一個意想不到的數字後,我們開始在天堂的城邑跳舞。
他們向上帝禱告,將黑夜化妝,那一碗甜蜜可愛的仙草汁,傾倒,從天摘下的小燈泡,火把點亮路上每一張神奇魔毯的心臟。大天使長吩咐我們駕著那張神奇魔毯,在兔子窩裡當起不想長大的小飛俠彼得潘。
藏在路上的地藏菩薩都甦醒起來。蓮花蘸出來的,孤棚高築曠野四十天,附近流浪的孤魂野狗,牠們發出嚎叫引來黑白使者,心思各異、心懷不軌、心心念念、心急如焚——今在惡趣,受極大苦。
從天空飛下一名天使長拿著一束白百合花遞給跪在路邊、雙手合十的善男信女。祂說,百合花開的時候,生命的道路就開了。善男信女,小心翼翼地收下天使帶來的祝福。她身上的斗篷仍在飛揚,而我的雙腳落地。她搭著我的肩,配合我的步伐,左腳出,左腳收,右腳出,右腳收,往前跳一步,再退後跳兩步;蹦蹦跳跳,舉步齊走,走進憂愁叢生的人生月台,我們的母親不在床邊說故事,屬於我們的血腥冒險即將登場。
童言無忌的時間終有結束的一天;當我們懂得支配謊言的時候,就是青春性的真顯現。在我的名字前面漸漸增長的暗號:被虎姑婆吃掉的壞孩子。好深好深夜的夜裡,為什麼當鬼的人有我;我嘴上有一道虎姑婆經過的記號。
我無法在夜晚翻閱她的目光,一次又一次逃離好深好深夜的夜裡。她身上依舊穿著彼得潘的小斗篷,她手裡的百合花,像我一樣緊閉雙眼。錫安山上說童話故事,童話故事裡卻沒有錫安山。饒恕的故事很長很長,七十七個七次的饒恕。童話故事有四十九天的借閱期,我在學習成為大人的那天,失去借閱童話的權利。
命運低迴的下午,我覺得身體彷彿不屬於我,鼻翼間呼吸的海潮聲加重,浪潮挾帶著腥味,搖搖晃晃飄來,滿屋子漲潮,門底有一道縫隙,腥味從細小孔洞飄出。彷彿,陰府通往陽間的路,即將在我體內開啟。此身貪嗔癡慢疑血肉肢體將興建一座七日奈何橋。
我抱著肚子滿地打滾哀嚎,肚子裡全是血,熱血令我渾身發寒神態狼狽──為何要這樣折磨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在我遺棄她的這些日子裡,兩側腫脹的乳房,裡面猶如有兩塊石頭重壓我的心臟,每一次呼吸都是一陣心悸。
脫光衣服站在一面長鏡前,我驚覺鏡子裡面的我,容貌和體型不知不覺開始產生劇烈變化,單眼皮變成內雙,鼻頭也長了肉,像顆冒著油亮的大蒜頭。我的目光往下腹部漂移,兩腿間的蒲公英越發茂盛。
我們的身體會說話,我們的身體同樣交付時間去變化。我和她,就像是看不見的時間一起誕下的連體嬰。時間傾訴了許多我未曾發覺的蛛絲馬跡。我想起她拜訪我的每個夜晚。
眼眉低垂的夜晚,我不再需要牆角的阿拉丁,我可以關燈獨自入眠。我恨恨的盯著她模糊不清的輪廓線,心裡無不想著:就這樣扼殺她吧。
我受夠了每天懷念她的日子。如果上帝允許,我可以親手終結她,替她舉辦一場隆重的童話畢業典禮。(我討厭自己懷念妳、我討厭我自己。)
我聽著她熟睡的鼾聲,虎姑婆的記號悄悄地擴張領土,每一年的成長使我想起那些捉迷藏的苛薄暗號。
「誰要當鬼?」(總會有人出聲問。) 「兔子妖怪,有兔子妖怪,我們這裡有一隻兔子妖怪。」(一定會有人回答,一定會有人將手指指向我。)(兔子妖怪是我,就只有我一個人是兔子妖怪。)我憶起那些暗號,心裡疼得發寒受傷,身體捲著棉被把自己埋起來大哭。
我哭累了,漆黑的房間也因為我的淚水點亮,我翻過身,摸摸她披散枕頭上的髮絲,她柔軟的臉龐像飛蓬雲朵,緩慢的呼吸聲是我仲夏夜的夢。
滴滴答答的時鐘聲,時針追逐秒針,她連在睡夢中也不斷繁殖增加她名字的筆劃。我領受著一種不明覺厲的感動。百合花開的那一晚,我心念轉了一個大彎,她名字的筆劃便顯得耐人尋味。
我下定決心為我們的床邊故事改寫故事核心價值,我輕盈地翻轉身子,謊如翻轉人生的一個極短暫的試煉,原來,床邊的童話故事一直枕在我臉頰,我們彎起嘴角,猶如睡在青草地上,嗅著天使的馨香,而沉沉睡去。
我又重新借閱了床邊故事。
重逢的我們,可以無憂無慮地全裸著身體,踮著腳尖,在每篇童話故事中共舞一曲華爾滋。限時專送的人生包裹,我現在還沒有權限可以拆開它——那就等吧、那就邊走邊看吧!
那些,走了萬里路、吃了無數鹽和米的人,以及屁股長了尾巴的人,他們說,女人應該結婚生子(女人不用追求高學歷),女人應該找一個好對象(女人不該擁有太多意見)。──自由的女人是社會亂源(女人生下社會亂源)。
受社會道德管轄的日子,我的時間停在人生鐵路平交道,我四顧張看,火車頭遠在那個方向,還沒駛過來。嗚嗚嗚嗚嗚嗚,火車聲響個不停,我真想無視管轄制約一股熱腦兒闖過鐵路平交道、或許我的日子就會因此鮮活起來。
裸露身體對我來說再也不是件自然輕鬆的事。我開始學會蒙蔽自己的身體、思想、以及天真作為。人生最大的光譜面具,絕不輕易,坦誠悔改。比登天還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多難的天都有盡頭臨到的日子。我的時間又開始前進。人生的風景,緩慢度過下一個季節,我看似悲慘的世界無聲無息地破碎了。咒詛,原來是命運化妝後的祝福。
我一路衝刺,衝破本分與義務的賽道;我迫不及待驅動雙腿,朝標竿直跑,跑道──跑吧,努力向前跑──看不到終點也不要緊。最重要的是,我嘗試過了,將那一件件七彩繽紛的服飾往我身上穿的美好滋味。不親身試過,如何知道什麼叫做「不合身」。
勤奮的心願,讓我把她落在腳後,不顧身旁的人勸阻,我一無反顧跳進名為社會的大染缸,我把身體染成五顏六色。名利雙收毫不猶豫將臉孔出售,在科技的巧手下重新組合我自己。
我站在鏡子前,端看人生將幾多美好。這雙嬌豔欲滴的嘴唇,瑰麗初綻,我忍不住對著鏡子親吻它。
這張專人打造的專業臉孔,我足足等了它二十年。而我總算將它領回自己的身體,它離開我太久了,我情不自禁,想像與它共度氾濫的美好未來。
上一代用骨灰交換的財富,是我一生無虞的寶藏。我站在錫安山上的高處,看見天上開了大淵,天使差派一名臉上長了一隻海葵的女人,她的兩條胳膊也分裂而出許多半透明海葵。
我認不得她,她擺動軀體,五官鑽出有如嬰兒手指般的海葵。
她開口向我詢問,為什麼將她遺棄。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像名花甲老人,聽來蒼老無力。
妳為什麼不要我?她再一次問我、且朝我逼近。我大聲嘶吼,跟妳在一起,我會被嘲笑,我不想再被嘲笑了。
可是妳就是我,我就是妳——她嚎啕大哭。她的身體顫抖激烈。
我可以不要妳,選擇重新開始,在這個凡事講求美麗的世界,我遺棄妳是被允許的。我想要幸福,這個念頭難道有罪嗎?——我義憤填膺說。
她從嘴裡掏出一柄屠刀,刀鋒呈鋸齒狀,刀柄外層包裹著一層乳白油脂,她指著我說,人生啊,就是永無止境的變形。
她朝我衝來。一股狠勁往我身上揮刀。我拚命閃躲,臉上仍被那把畸形屠刀劃傷多處。我不想輸給她,真也不能輸,命運強大,也敵不過我想要獲得幸福的決心。我必須把我自己開膛剖腹,將她重新歸入我的身體裡。
謝謝妳愛我。我的雙眼含著淚這樣對她說。
謝謝妳讓我重新認識這個世界。我繼續對她說。
天上的大淵篩落光芒萬丈的光芒,潔白炫目的光輝,將她燃燒,化作一朵火把百合。
轉眼之間,神采旖旎。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米糰似的紅臉夏娃,甜美酣睡躺在我臂彎中,嗷嗷待哺的無知模樣。
我哭紅雙眼看她。她的嬰兒手指像淚水似的,一根又一根凋零、墜落。
呱呱墜地的一條新生命,像一把熱烘烘的種子,散落人生腳下,必得安息。
我仔細地凝視她無瑕無疵的童話面容,虎姑婆的故事在她的笑容中安然結束,變成童話故事書中那一棵豐盛的玫瑰樹,夢遊的愛麗絲從夢中醒來,獲得全新的命運,駐進她身體。一段嶄新的人生;是從,我骨血綻開的那一朵白色百合花──她,是我的幻影,屬,我的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