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那些充滿靈魂的火焰──黃騰輝的玫瑰之道

藝術家黃騰輝

文/沈眠 圖/黃騰輝

不久前有個機會,造訪南投埔里有機種植食用玫瑰的花農。無毒之境,自然鳥語花香,玫瑰植株的枝條上,築著小巢,綠繡眼倏忽穿刺飛舞,輕靈自在。兩分地的玫瑰溫室,平均每日可摘取兩到三公斤的玫瑰花瓣,或烘乾或剪碎熬爛作醬。入目花團鼻內錦簇,彷彿心中也聚集著繽紛花朵、艷麗織物,爛漫難擋。唐代詩人施肩吾的〈少婦游春詞〉寫有「簇錦攢花鬥勝遊」,意指春花爛漫之匯,但又何嘗不可以是花紅鳥綠之姿?而鬥勝遊三字,多麼令人心神嚮往啊!

我嗜飲手沖精品咖啡,當代咖啡少不了玫瑰香氣,比如哥倫比亞著名的天堂莊園就有以玫瑰為名的咖啡豆。玫瑰味有著一種典雅的深度,辨識度極強。玫瑰茶我也喜歡──夢媧的英文名就叫Rose,她天生就自帶一股嬌豔貴氣。家裡很常備著古典玫瑰園的英式玫瑰風味、玫瑰水蜜桃風味冰茶等品項,夢媧更喜歡購入乾燥玫瑰花瓣添進其中。玫瑰入茶,香氛填舌,彷彿在口腔裡打開了靜靜的宇宙。

藝術家黃騰輝

也就是幾年前,帶著家人前往麗水街上的古典玫瑰園,室內裝潢繽紛華麗,擺飾器皿也都帶著貴氣,予人驚豔之感,甚至有各類文創商品,更重要的是各種色澤、型態的玫瑰,幾乎是無處不在。定睛一瞅,牆上擺設的畫不意外也是玫瑰。雖說是符合品牌名的設計,但我仍暗忖:這無疑是一位玫瑰狂熱者的店吧。而後,也才知悉古典玫瑰園創辦人正是畫家黃騰輝。

黃騰輝一九五九年誕生於花蓮──那是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楊牧《奇萊前書》、陳雨航《小鎮生活指南》等文學經典的原鄉,山風海雨之洗禮、山光水色之勝美,中央山脈、海岸山脈、大魯閣峽谷等名景又險又壯闊,對人心定然有著驚奇龐然的浸潤。《小鎮生活指南》最後,陳雨航何其明亮地寫著少年的黃金之心:「……至少在這個夜晚,至少在我入睡之前,星星要一直亮下去啊。」

與楊牧、王禎和同樣畢業於花蓮中學的黃騰輝,童年時也面對著同樣的星空,他自言:「天空是深藍色的,滿佈的星星閃爍著迷人的金白色光芒,星星讓我感到愛而不孤單。星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愛的符號。」其心中定然升起難能直言的浩瀚感,大自然的無垠深邃,就那樣深種於靈魂深處,成為日後繪畫藝術的初始圖像,終生常駐。我想,星星當然會一直亮下去的,不只是在浩然無邊的太空,更從人心移入了畫中,成為無盡的一部分。

一九七九年,黃騰輝考入東海大學讀商學院,因為大學裡有一座路思義教堂,由被譽為「現代主義建築的最後大師」貝聿銘所設計,他著迷難忍地喜歡,遂主動學習建築素描與設計。有意思的是,資料上顯示,畢業後他與三位建築系學長投入臺中名為「理想國更新計畫」的社區營造──當時此地有大量空屋,治安不佳,經常有少年、黑道分子潛藏其中──他們將美學、藝術概念帶入破舊的遠東城、國際城兩大社區,比如種植行道樹、翻修馬路和路燈、外觀整體設計、房屋便宜租給藝術家、辦理各種活動等措施,使之煥發一新,也就是而今鼎鼎大名的東海藝術街。

滿園玫瑰

空間的改造,必然涉及美學的判斷,無疑也具備藝術家的意志。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的哲學經典《空間詩學》,談空間不僅僅是抽象概念、幾何現象,更可以是詩意的,將棲居場所呈現如詩如夢的人類意識;亦即,人類與空間的關係,能夠憑藉著充滿想像力的形態,重新詮釋,並賦予情感與夢幻。而藝術不就是最充滿想像力、情感與夢幻的人類方法嗎?

理想國、東海藝術街的造設,正是黃騰輝的第一種空間詩,一個具體的公共社區,呈現人類生活的詩意面向。緊接著是私人空間的創造,這得回到他大學時期一次美麗的相遇說起。

在東海大學某個夏日午後的圖書館裡,黃騰輝發現了法國作家安托萬.德.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名著《小王子》,封面是一顆星球上小王子和一朵玫瑰站在邊緣處。對他來說,其衝擊或不下於天啟──主要是離鄉背井生活的他,內心滿是孤獨與憂傷。小王子與星球上獨一無二的玫瑰,既是B612星球的愛情故事,也是兩個孤獨者相處的故事。

黃騰輝如此自述:「小王子讓我懂得世界原來是一個精彩的感性王國,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口屬於自己的深井和一個獨屬於自我夢想的星星,小王子對那朵玫瑰的熾烈天真和理想摯愛啟迪我尋找到了獨屬於自己的『玫瑰』,那就是愛的人生。」職是之故,大學時期的黃騰輝便已決志藝術將會是他一生追尋的夢想。書中狐狸對小王子說的「因為你的愛,玫瑰才變得如此獨特和有價值」,成為黃騰輝人生的索引,此後無論是創業、藝術還是人生,那份對玫瑰之愛的純淨信念,都讓他勇於攜帶追尋之心。

一九九0年,黃騰輝脫離了建築事業,創立一家以玫瑰為主題的英式下午茶店古典玫瑰園,店內不但使用黃騰輝親身設計的瓷器茶具,還有諸多滿是藝術感的文創商品,迄今全世界共有數十間店面空間。

這是他的第二種空間詩,黃騰輝個人的理想國,藝術夢的具現化之地,將玫瑰與古典音樂、藝術結合成精緻、優雅且高品質的營業場所,在資本主義世界裡,用盡自身心力造出己方水土。

創業的同時,黃騰輝也開始投身於藝術創作,主題大都是玫瑰。如他自言,早期臨摹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亨利.馬諦斯(Henri Matisse)、威廉.杜庫寧(Willem de Kooning)、梅原龍三郎、廖繼春等大師。其中,黃騰輝最為偏愛運用狂野魔幻色彩的馬諦斯。黃騰輝撰文提及自己的作品有色彩濃烈的描繪,構圖上具有強烈的裝飾性和節奏感,情感上充滿活力和唯美,展現表現主義和野獸特徵風格的作品。

黃騰輝定調為「玫瑰時期」作品,題材甚廣,舉凡花卉、人物、都市、山巒和海天都能繪入,他也創作雕塑和版畫。身為藝術創作者似乎仍不能滿足黃騰輝對美的渴望,他又另以瓷器設計師的身分,在二00二至二00九年期間,為英國兩家瓷器公司製作了威廉王子大婚紀念瓷器、英女王登基六十週年紀念盃等,其瓷器作品的收藏家為數甚多,廣布於幾十個國家。

幾乎是難以停頓閒置,前進,持續的前進。黃騰輝在二0一二年,考取北京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意在於美學研究,由此也展開抽象繪畫風格新時期,並採用壓克力彩料為創作媒材,畫作內容則是融入哲學思考、宇宙觀等,也含納了莊子充滿想像與色彩的象徵美學,不止於此,黃騰輝更著力於聯繫西方畫的抽象表現與中國畫的文人雅境。近年作品也可見得巴勃羅.畢卡索(Pablo Picasso)、喬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立體主義式多重觀看平面疊合,乃至皮特.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幾何格子畫的變異。

也就有種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書中所描寫的從西洋畫轉向日本畫的雨田具彥那樣,將莫札特歌劇世界挪移到日本飛鳥時代的奇妙況味──黃騰輝的畫似乎搖蕩在立體性與平面性、寫實性與記號性之間,因為看世界的方法與角度不同了,畫的方法當然也隨之蛻變。六十多年前那個看著星空長大的少年長大了,將當時的無限想像,澈底轉移進畫所承載的無盡影像裡。

英國作家約翰.柏格(John Berger)曾言:「從繪畫的主要陳述對象是其他人類的那一刻起(因為洞穴壁畫或許不是),在人們心中,繪畫就是一種裱了框的影像。畫框是相當晚近的發明,但繪畫表面的正規形制,那些矩形、圓形或卵形,便具有畫框的功能。畫中的影像是有邊界的,而且是幾何形狀的邊界,這些邊界把影像包含住。」

毫無疑問的,繪畫即是黃騰輝的第三種空間詩。畫框裡的世界自成一個空間,具備各種訊息的微型人造空間。伯格也寫過:「在文藝復興時期,建築被稱為『藝術之母』。那是因為視覺藝術的原理都是在建築空間中形成的。只要建築空間是一種圈圍,是一種企圖在裡外之間做出正式區隔的圈圍,它就和自然空間(亦即大地、海洋、天空)不同。」換句話說,建築是以人類之力創造空間,從自然之境裡區隔獨立開來。黃騰輝的藝術魂,正是從建築、商店的建構,完整射入了影像的邊界、圈圍,從中啟動全新全面的入口,找到和自己、世界與宇宙對話的深刻關係。

臺灣大散文家唐諾曾寫到「我以為侯孝賢的電影走向了詩──也許電影的終極可能是詩而不是小說」。我想不止於此,也許所有的藝術和文學都要通向詩。而詩無從直接辨識,有時甚至莫名其妙,詩是阿根廷詩人、小說家荷黑.路易斯.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說的「表達了某種渴望」、「生命就是由詩篇所組成的」,詩是人類通向宇宙的通道。黃騰輝以畫完成了線條和色彩塗抹的,他自己的詩。而黃騰輝的空間之詩還有下一章。

二0二四年,黃騰輝捐贈了一座玫瑰花園給母校東海大學,由設計師張清平規劃,靈感由來當然是《小王子》的夢想花園,地點最早規劃為他學生時期住宿第十六棟宿舍──這也是楊牧就讀東海大學時的宿住地點──鄰近的東海書房外,如今位置正式落於東海湖畔、東海牧場旁,面積約有五、六百坪,二0二五年動工,在換土、養土後,預計將種滿兩萬朵玫瑰,這座未來的地標名為「東海古典玫瑰園」,獻給東海大學七十周年校慶。這是另一種玫瑰的故事,有著華麗、動人的傳承信念。從一本書的玫瑰,進化為室內空間的玫瑰,到畫框裡的玫瑰,如今變成開放空間的玫瑰園,這是黃騰輝多樣性演繹的玫瑰之道。

尚未落成的玫瑰園,作為黃騰輝的第四種空間詩,不僅僅將是校園新熱點,也是一首可見可嗅聞觸摸的玫瑰之詩──像是美國小說家史蒂芬.金(Stephen King)《黑塔七部曲》被柵欄圍在城市荒地的被遺忘的玫瑰,當多重世界關鍵的它歌唱時,所有的孤獨與愛都會一起湧上來,且能治癒仍然相信它、來尋找它的人──更是一座可供心靈棲居的玫瑰園。

波赫士很常寫玫瑰的意象,不但有一本詩集名之為《深沉的玫瑰》,也有多首以玫瑰為詩題的作品,比如〈玫瑰與彌賽頓〉(收錄於《同一個,另一個》):「一代又一代的玫瑰╱在時間深處相繼消失,我希望╱逝去的事物中有一朵不被遺忘,╱沒有標誌或符號的一朵。」玫瑰不會只是玫瑰,玫瑰的意義顯然是非凡且超脫一切,無疑是非常文學、詩歌性質的存在。義大利小說家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玫瑰的名字》書名取自歐洲中世紀時期用來表明蘊含無限象徵意義的字彙。玫瑰的名字是無限,而藝術正是人類發明出來、對無限充滿渴望的方式。

我很喜歡黃騰輝那幅〈滿園玫瑰〉,那些怒燃的玫瑰,像是充滿靈魂的火焰,玫瑰儼然是一種信念,或者說宇宙釋放到藝術家心靈裡的深沉訊號。黃騰輝截至目前為止,大體來說完成了他的空間詩四部曲。而通向這一座玫瑰園,是一條積累了六十多年的長路,將來也還會繼續化生。我想,總有人會接起黃騰輝在東海種下的玫瑰,長出自己的玫瑰,或許將來從這片土地長出來的心靈,都會認定此處即玫瑰之鄉──如此不正是小王子離開B612星球,到地球上所遇見玫瑰園的再現嗎?未來的未來,此處會鬥勝遊般的產生多少藝術家呢?那些心靈想來也都會充滿火焰吧!

是的,宇宙裡總有著一代又一代的玫瑰,無盡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