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說完的故事—悼念吾友陳婉真

陳清玉

婉真走了。帶著一支銳筆到天上繼續寫故事去了。

 

她寫的不是神話傳奇,不是世間情愛,而是主流媒體忽略的台灣故事與被政權更替埋沒的真實歷史。在她筆下,年逾八旬的政治犯得以伸冤,99歲的二戰老兵綻放異彩,百歲阿嬤的奮鬥激勵人心。她不僅為草根人物發聲,也全力監督政府。她揭發農田水利會收歸國有的真相,暴露台北縣河道傾倒垃圾的行為,呼籲政府保存三峽老街的文化歷史。

她本身就是個傳奇。

1950年她出生於彰化,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是首次以第一志願考進師範大學社教系的系狀元。

1978 年她應許信良之邀,競選台北市立法委員,被視為對國民黨政治壟斷的直接挑戰。選舉遭當局停辦後,她被國民黨開除黨籍。

1979年她與吳哲朗創辦地下刊物《潮流》,吳哲朗被捕時,被派去美國採訪少棒新聞的婉真,在北美事務協調會前絕食抗議靜坐八天,被列入黑名單,十年不得返國。

1988年她越牆闖關回國失敗。隔年她成功翻牆,參加鄭南榕葬禮,恢復中華民國國籍。

1991年她成立「台灣建國運動組織」,連結海外反對力量與本土黨外活動。返台後與林永生等人因觸犯《刑法》100條判亂罪被捕,坐牢100 天,引發民間廢除該法的聲浪。李登輝政府順勢改革,釋放涉案人士,取消黑民單,台灣民主邁出關鍵一步。

1993年國民黨立法院黨團準備強行通過「國安三法」,時任民進黨立委的婉真,出其不意拿出紅色垃圾桶往王金平的頭上戴。

1997年她召開記者招待會揭露民進黨國大代表借用國民黨資金的內幕,第二天被民進黨以「毀謗同志」為由開除黨籍。

1998年她代表新國家連線參選立委,落選後擔任南投縣社會局局長。

2003年,五十三歲的婉真,在行政院青年輔導委員會「飛雁專案」學習女性創業,以彰化及南投地區特色文化產物為主題成立網路商店。淡出政治圈後,她埋首寫台灣史,探討1940至1950間的台灣歷史,尋找當時遭受統治者磨難的長者做口述訪談,結集為《離亂十年》、《1940-1950 消失的40年代:造飛機的小孩們》、《1940-1950 消失的40年代2:背後那支槍》等書。

2019年5月27日起,退而不休的婉真,為報答老長官周天瑞的提攜之恩,在優傳媒開闢專欄,以《陳婉真說故事》的方式,每週一篇,書寫早期默默為民主運動付出血淚的活動家們的悲喜人生,專欄寫了五年多,直到2024年10月23日她病重為止。

2025年2月27日,她抱病寫下絕筆《敬悼台籍日本兵蘇遜卿先生》,文章刊出三個多月後在清邁病逝。

她七十五歲的生命長河中,當過記者、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南投縣社會局局長和彰化縣新聞局局長。她出過十餘本書,發表過無數文章,一枝刀筆,寫盡有良知的新聞從業者、政治人物,和文史工作者對家國的情懷與期許。世人封她爲新聞俠女、民主鬥士和台灣第一女戰神。但在老同學眼裡。她更像一個敢愛敢恨、重情重義,無所不能的好姐妹。

1968年九月,師大開學第一天,我見到濃眉大眼,身著超級迷你裙,有雙修長美腿的婉真。她一口台灣腔,言語麻利,笑聲爽朗,同學都盯著她看,不僅被她瀟灑的外表吸引,也因為她是第一志願考進來的系狀元。人人好奇她為何放棄文科生夢寐以求的台大外文系,而選擇多數人不知的「社教系」?

入學第二年,我們同進新聞組,我很快發現她有一雙鷹眼,是天生吃新聞飯的人。她從小喜歡看報,關心國事,在學期間,即展露超凡的採訪能力。她提問精準,文筆犀利,邏輯分明。她的專訪,是我偷偷模仿的範本。她又謙虛坦誠,從不藏私,有問題請教她,她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同學個個服她,老師咸視她為高徒。畢業前她在歐陽老師領軍的台灣新聞報實習,畢業後考進中國時報,主跑省議會新聞,開始接觸黨外人士,萌生從政意念。

我是外省第二代,她是道地台灣人,我們背景不同,性格迥異,照理不該走得近。但我們特別有緣,九個女同學中,僅她一人留在採訪前線,只我、曼玲和她住在台北。在校時就氣味相投的我們仨,畢業後更是苦樂同享,榮辱與共。在那不講究隱私的年代,我們分享所有的秘密,坐困愁城時,便半夜到中央社找黃老師和馬老師,蹭一頓宵夜,聽一席教誨,恢復自信迎接明天。

出國前幾乎每個週末,我都在她郊區的寓所渡過,屋子很小,僅容一桌一床一沙發。但她喜做羹湯,又燒得一手好菜,家裡經常高朋滿座。就在那間屋裡,我第一次見到許信良與陳菊,第一次聽到民主鬥士的吶喊。雖然想法不同,我能理解他們愛國的一片癡心。眼看老友逐漸蛻變,我憂心忡忡,我預料她將前往的不是康莊大道,她能披荊斬棘渡過重關?某日她出外辦事,我心神不寧在廚房烤蛤蜊。無知的我,把裝蛤蜊的瓷盤放在爐頭,火一開,瓷盤四分五裂,我如夢初醒,正手忙腳亂收拾殘局,她進門見狀,一把將我推開,三兩下把爐台拾掇乾淨。事後她滿臉嚴肅地要我賠盤子。我大聲抗議:我又不是故意的,不賠不賠!為了讓妳長記性,免得妳以後再做蠢事。妳生活能力這麼差,到國外怎麼生存?她凝視我的眼神,充滿焦慮無奈與憐惜,讓我羞愧的低下頭,那一刻,如果有人問我:這輩子只能選擇一個朋友,我肯定選她。

但我們還是漸行漸遠,像兩朵流浪的雲,各自漂泊,尋找淨土。她的諸多壯舉,我皆從雲端窺見。有時不免臆想,當年她若嫁作商人婦,命運會不會因而改寫?

我們一別經年,偶爾回國參加同學會,不是她缺席,就是我不在場,我漸漸隱退,變成徹底的逃兵。2018年底外子去世,她找到正在辦喪事的我,行程匆促,我們遂約在殯儀館見。就在為亡靈哀悼的地方,我們探討著生者的使命。她説:「同學都懷疑你有自閉症,我是派來解救妳的。」說完便搖頭晃腦露出她溫婉可親的招牌笑容。我說何來的自閉,自卑還差不多,同學中我最落伍,羞見故人而已。她不理會我的自怨自艾,強行將我加入同學群組,從此我亦成了 「賴」的用戶,學會與同學互動與分享生活點滴。

一年後我捧著外子的骨灰回台,她與老徐、靜霞和碧雲到岡山老家看我。她背著一大袋彰化特產,從捷運站下車走了半個時辰,那日天氣奇熱,她顧不得擦汗就打開袋子分派禮物,人人有份,我和老姐得了雙份。大夥邊吃邊聊,想著法子逗我開心,笑話一個接一個。那個下午,是外子離開後我最開懷的一天。臨行前,她對我說:準備好就回來,或許我們能一起為這片土地做點什麼。我心飛揚,彷彿生命中突然出現一道光。我何其有幸,半個世紀過後,她依舊視我為知音。

我重新提筆,自認只會抒情敘事,寫不出微言大義。她安慰我說:個人有個人的風格,無需和他人比,寫作是件辛苦事,選擇喜歡的題材,更能從中得樂。她說的沒錯,但寫作於我可謂字字煎熬,篇篇白頭。我問她如何做到一週一篇從不拖稿?她大笑出聲:當了半輩子記者訓練出來的本事啊!

她退休後經營民宿。所謂的民宿,不過是她將荒地變成親友打尖的一個驛站。樓上樓下四間房,從裝潢設計到家具擺設,她都精挑細選,請自打點,房間格局不同,風味各異,擺滿四處淘來的古董。屋外綠樹成蔭,公雞野狗相互追逐,一片和樂農家景象。我常在群組看到同學與民宿主人的合影,個個青春洋溢,精神抖擻,心裡羨慕極了。兩年前回台,她特意為我安排一場三天兩夜的采風之旅。同行的六個老友多屬舊地重遊,但都興致勃勃四面八方趕過來相會。當天茜茵把手機掉在公車上,最後兜兜轉轉,經過高鐵物歸原主。大夥樂成一團,只苦了她,來回跑了幾趟才把人接齊。當晚她安排我們吃了一席幾近滿漢全席的盛宴。我偷偷問了價錢,不可置信地便宜,立刻猜到準是她的人情。

隔日天未透亮,我就被雞鳴叫醒。她說此地公雞有靈,客來會提前報曉。我心想應是主人有靈,周圍萬物因此有靈。中午她帶我們逛花市,品精緻的花宴。下午摘桃子,喝高山茶,晚上我點名當地的小吃肉圓與四神湯,繞遍大街小巷,走進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但滋味地道,價格公道,大家都嚷著下回再來。最後一天早上,她準備了豐盛的早餐,有豆漿燒餅,油條飯糰、滷肉青菜滷蛋,及各式甜鹹湯品與飲料,何止早餐,連中餐也包了。結帳時她僅象徵性地收費用。我們過意不去,額外留下些錢。她堅持不肯,我們改口給司機朋友的小費,她才勉強收下。

臨走前,我問下回可否帶老姐一起來。她連聲說:歡迎歡迎!她陪我們一路到車站,進站前,我揮手跟她道別,誰知這一揮手,竟成了永恆。

今春返鄉,曼玲為歸國遊子舉辦同學會,大家紛紛報名,獨她沒有回應。我心知有異,打電話問訊,果然她因病住院,只說藥物中毒,醫生不許她出院,並自我調侃,這回是真的吃錯了藥。當時我不知她癌症復發,還催她趕緊康復與大夥團聚。

聚餐當日,眼看酒過三巡還不見她的蹤影,遂知她真的病了。我們輪流與她通話,她連連抱歉無法出席。少了她的聚會,大家都有些失落。一個月後旅遊歸來,聽說她已出院,立刻撥了電話,電話裏她興奮地説已搬到嘉義仁愛之家,準備動手寫回憶錄。她始終不提生病的事,知她不願老同學為她擔憂,只好裝作無事,約她隔年仁愛之家見。她再三叮囑,別忘了帶老姐一塊,說這離老姐兒子近,適合她住。末了,她突然低聲說:我瘦了不少, 妳現在見到我,恐怕會不認得。我心裡一驚,半晌說不出話。

三週後噩耗傳來,群組裡一片哭聲。想到她在世的勇敢體貼與大度,人人悲慟。老徐寫著:「猶記多年前、婉真載著碧霞、芳瑩一起到台南夜宿寒舍,第二天我們四人直奔高雄。腦海中有張地圖的婉真,带著我們在高雄「上山下海」、走遍多處景點… 往事歷歷,無限緬懷這位老友。」

秀鳳追憶婉真:「大一校慶時,妳那獨當一面的新聞戰鬥精神,震懾了整個社教系。既要採訪,又要刻鋼板,又要油印。獨一無二的校慶新聞和花絮,在妳的登高一呼,一條龍快速出現在師大人及訪客的手中…」

五十年前我曾向友人描述婉真:她是那種身上只剩一片麵包,也會分給朋友半片的人。五十年後,我依然如此說。

62歲那年,她在《挫折,讓生命更堅韌—我31歲這樣過》一文中寫道,昔日交情深厚的朋友,在我突破黑名單回台後,竟成為政治上勢不兩立的兩造。她感嘆「生命中充滿太多的諷刺與矛盾,政治沒有永遠的朋友或敵人⋯回首前塵,當年再刻骨銘心的痛,而今都只沉澱在內心的一角,不復有情緒的波瀾起伏。」

這段話雖然沉痛,及時的醒悟,使她遠離政治,專事寫作,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個優雅的轉身,一場圓滿的落幕。

她離去後,我在網上看到施明德前妻艾琳達追憶她的文章,兩位老戰友在機場不期而遇,一個去清邁治病,一個前往尼泊爾,二週後一人辭世,另一人能不嘆息?兩位多年的戰友,後因理念不同,交情變淡,但生者還是給予死者公允的評價,肯定逝者對爭取台灣民主做出的貢獻。婉真地下有知,應感到欣慰。文中附帶兩人機場的合影。照片裡的婉真雖然消瘦,我仍能一眼認出她。想到我們最後的對話,不由落下淚來。

《今週刊》於婉真去世後發文追念近年相繼離世的五個文人:陳曉林、南方朔(王杏慶)、林正杰、陳婉真與顏文閂。他們皆是新聞業、出版界與黨外時期的重要人物,在台灣政治與文化領域扮演過關鍵性的角色。五個人表面上風格各異,實則有共通之處,都是每天關心國家大事,卻忘了自己。

其他人我不知悉,但婉真確如文中所言,無一日不憂心國事、關懷社會,照顧朋友,而忘了自己。她獨自承受病痛,不跟朋友訴苦,不願老同學分憂。若非她小妹透露,我們還不知十年前她已罹癌。2021年癌症復發,她積極治療,努力運動,照常採訪與寫作。回首兩年前的春天,她一邊抗癌,一邊陪我們玩樂。可我們為什麼沒能從她臉上看出半點疲憊?

她說將來賣掉民宿,會把一半的錢捐出做慈善事業。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她也開導過我:每個人都需做好孤獨終老的心理準備,但我們更應打起精神,積極面對每一天。只要我還有力氣,就會一直寫下去,永不停筆!

我不忍揣測,熱愛生命的婉真,在異地病逝時,是何等寂寞?更無法想像,使命感強烈的她,在生命嘎然中止的瞬間,留下多少遺恨?她沒說完的故事,或許有人會繼續說,她尚未動筆的回憶錄,又有誰能代她寫?

作者陳清玉,臺灣師範大學社會教育系新聞組畢業,為紐約聖若望大學圖書館學碩士。曾擔任前中華日報副刊編輯、《優傳媒》專欄作者,現為紐約皇后圖書館編目館員。夫婿是知名文史、時事評論家林博文先生(故世)。

(本文為《優傳媒》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