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揮別落日

■楊思雯

夕陽落在好友的側臉上,我看見,離別這件事情多了幾道柔和的弧光。

窗外綠化帶正順著車跡飛馳而逝,可天際那盞昏黃的孤輪卻不知疲倦地追逐著我們的腳步,把它今日生命僅存的一點溫暖潑灑到人間。我停下與好友對於踐行地點的討論,開始專注地仰頭觀天。

眼前風景像一幅層次分明的畫。巨大的幕布上,群山不那麼挺拔,但連綿蜿蜒,和高架上的護欄邊沿、建築樓宇構成灰色打底,像是國畫裡佔據下端的筆墨,在與留白的對比中顯現出可靠與踏實。隨後就是高低不一的枯樹,它們忍過了整個冬天的苦寒,在傍晚的風和今日的餘暉裡晃動,注視著落日,也注視自己在四季裡輪換的凋敝與盛大。滾圓而明亮的落日,像是熟度剛好、沒有磨砂質感的雞蛋黃,色彩隨著向四圍的輻射而變得溫潤許多,奶黃,鵝黃,薑黃,然後是橙色,不動聲色地把前兩層的物件擁住,讓人感到一種寧靜和踏實。

孤獨,頹敗,生命尾端的淒涼。我一向是把落日與這幾個詞連接在一起的。它不像初升朝陽那樣帶著明晃晃的熱烈和希望,也不像漆黑深邃的夜幕那樣引人探索無窮未知,像是絢爛煙花騰空後墜下的光點,不能說不動人,但總是帶了點臨近結局的傷感。它靜悄悄地掛在天空上,任由別人填詞,不聲不響。這讓我想起了寫應試作文的時候,每當遇到困難或是和同學鬧了矛盾,總要用落日當背景襯托自己的無助,現在長大再看,好像並不應該是那麼回事。太多人寫日出寫星辰,但同樣是光芒,落日卻被鍍上一層主觀的悲傷。古往今來因它而生的讚譽和思索沒那麼多,但它仍然以美回饋人間,仍然以美追逐人類。

落日不曾因自己居於一天之末而自慚自憐,它步履沉沉卻不停,它光影式微卻恒遠。蘇格拉底說「悲觀者正確,樂觀者前行」,它正是以多思之人眼中殘忍的樂觀對待著未來,力所能及地用自己漸冷的溫度去抵擋夜晚來臨,這有什麼不好呢?

當下車窗半開,即將遠行的好友專注地開著車,我沒聽見風把溫熱餘暉吹散的聲音,只看見落日把整片天空暈染得燦爛。落日象徵著明天太陽仍會升起,分離則隱隱昭示著久別重逢的巨大喜悅,如果一味被離別的悲傷情緒裹挾,反而會在當下留下遺憾,讓無法見面的那些三餐四季被塗上哀愁的底色,以至於思念上湧時沒有美好作為基底去支撐,那就太得不償失。

我們在傍晚時分的道路上踏下印記,落日在灰藍色的天幕上獨行,我們讓那份未來的期許凝固在心裡,腳步卻不停。後來聚餐時,我們挑了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幾抹餘暉輕輕地掛在天邊,像一片大海裡流動的浪花。

光影之間,我們碰杯。揮別落日,等待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