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昆樺
我轉身走回書桌,拿起那支粗糙的、冰冷的炭筆。它的質感陌生又熟悉,像一個在記憶深處被遺忘了很久的老朋友,帶著某種原始的力量。我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素描本的第一頁。空白的紙面在我的檯燈下反射著柔和的、帶著點黃色的光,像一個未知的、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邀請函。
畫什麼呢?
就從……
就從眼前這杯,已經涼掉了的、帶著濕報紙餘韻的咖啡開始吧。
我試探著,落下了第一筆。笨拙,猶豫。
但確實下筆了。
老實說,我最初的那些「作品」,如果那也能被稱為作品的話,簡直是一場視覺災難。那支炭筆在我這個藝術門外漢手裡,簡直比冰島語的格位變化還難搞。我試圖畫下「渡」那種混合了優雅與威脅的姿態,結果畫出來的東西,用比較客氣的說法是「抽象表現主義風格的毛線球」,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團馬鈴薯塊莖。我嘗試重現狗狗黑皮,那充滿哲理的幾何體操,結果紙面上出現的是一堆看起來地震後建築結構圖般,歪歪扭扭的線條。
「太好了,林建一,」我對著那堆慘不忍睹的畫稿自言自語,順便給自己倒了杯廉價威士忌(純粹為了藝術創作的需要,真的),「你不只會翻譯冷僻語言方面,在創造視覺污染方面上,顯然更具潛力。也許該轉行去設計恐怖片海報?」挫敗感像台北的午後雷陣雨一樣,來得又快又猛,幾乎要把我那點可憐的、剛萌芽的「藝術家自覺」徹底澆熄。我好幾次都想把那本看起來就像被詛咒過的素描本,直接扔進晚間那台響著音樂,散發神秘氣味的垃圾壓縮車裡,讓它跟其他廢棄物一塵歸塵,土歸土。
在我舉起手,準備執行「藝術斷捨離」,腦中又響起了「午夜」中那女子輕柔卻深邃的聲音:「畫下你看到的……不只是形狀,還有感覺,那些讓你不安的線條……建立你自己的界線……」
也許……也許問題不在於畫得像不像,而在於我太執 著於「畫出什麼」了?是不是該把重點放在「畫」這個動作本身,以及「看」這個過程?
我放下炭筆,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感覺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好吧,」我打了個酒嗝,「換個策略。佛系畫法,行不行?」我不再試圖去複製那些讓我心驚膽跳的異常景象,而是開始畫身邊那些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但試著用一種……嗯,更「專心」的方式去看。
我攤開自己的左手,試著描繪它握著炭筆的樣子——那些因為長期打字而有些僵硬的關節,皮膚上細微的紋路,指甲邊緣不完美的弧度。我畫書桌上那盞陪伴我無數個翻譯夜晚的老舊檯燈,以及它投在桌面上的、帶著暖黃色調的光影。我畫窗外的景色——對面公寓頂樓那幾個像衛兵一樣排列著的綠色水塔,以及像抽象畫一樣在空中交纏、分割著天空的黑色電線。
我甚至開始提非常早出門通勤,在人潮未滿的搖晃捷運車廂裡,找個位子偷偷畫畫。一開始超彆扭,感覺自己像個行為詭異的變態,隨時會被旁邊的少女,用手機拍下來上傳到IG。但後來發現,台北捷運上的乘客們,大多都沉浸在自己手機螢幕裡那個更精彩(或更悲慘)的世界裡,根本沒人有空理會一個拿著破本子亂塗亂畫的中年大叔。於是我稍微放鬆了些,開始用炭筆快速捕捉那些短暫的畫面:一個東倒西歪仍留著昨夜疲憊,頭靠在玻璃窗上的上班族,他的臉在窗外流動的光影中明明滅滅;一個背著比自己還高的登山包、眼神充滿好奇與茫然的外國旅客;一對戴著同款耳機、旁若無人地依偎在一起、散發出戀愛氣息的年輕情侶。
我畫得很隨意,線條很潦草,常常畫到一半,目標就消失在下一站開車門後的人群裡。但這個過程本身,卻產生了一種始料未及的奇妙效果。當我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眼前的人事物,試圖用那支粗糙的炭筆把它們「固定」在紙面上時,腦子裡那些關於冰島文法、地熱管線、房貸壓力、人生意義之類的嗡嗡雜音,好像就自動被調成了靜音模式。世界被奇妙地簡化成了線條、光影、形態和……一種純粹的,「午夜」女子口中的「觀看」。我開始注意到以前被我視而不見的細節:捷運車廂裡不鏽鋼扶手的光澤、路邊賣玉蘭花的阿嬤臉上被歲月刻下的皺紋、雨後潮濕的柏油路面反映出的、像融化了的霓虹燈一樣的斑斕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