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葉豔霞 畫/徐兆慧
六月的午後,暑氣正盛。蟬聲在紗窗外織就一張細密的金網,陽光穿過香樟樹的間隙,在書房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小時候每到這時節,我最愛赤著腳溜進父親的書房。
他的書房朝北,三面紅松木書架圍出一方清涼天地。老竹簾濾進來的光線泛著青瓷色澤,牆角的老式電扇哢嗒哢嗒轉著,像在吟誦一首循環往復的古老歌謠。我踮腳踩上柚木地板,涼意便順著腳心攀上來,連帶著翻書的指尖都染上幾分清冽。
書架最上層整齊排列的《二十四史》和《辭海》,被父親稱作喬木區;中間幾排散文集和《唐詩三百首》是灌木叢;最下層我的《安徒生童話》和《伊索寓言》,則被他笑稱為林下菌子。父親特許我可以隨時取閱這些菌子,但想讀灌木叢裡的《唐詩三百首》,需得他親自取下。
他讀書時總要泡一盞明前茶。白瓷盞裡的茶葉舒展似蓮瓣,嫋嫋茶煙在書架投下的陰影裡蜿蜒遊動。我偷抿一口,苦澀在舌尖暈開,眉尖不自覺輕蹙。父親見狀,目光溫和:「讀詩如品茶,初嘗是苦,細品方知回甘。」
那本《唐詩三百首》的邊角已磨出了毛邊,頁間夾著父親手抄的王維詩箋——灑金的宣紙上,行到水窮處五個字寫得格外用力,墨色深深沁入紙紋。我問他為何不用書簽,他撫著書頁折痕說:這些褶皺都是年輪,記錄著讀詩時的天氣和心情。
漫長的暑假裡,我常蜷在書架旁讀《安徒生童話》。丹麥原版的銅版畫插圖上,人魚公主的鱗片泛著幽藍的光澤。穿堂風掠過竹簾時,書頁輕輕顫動,牆上的光影便蕩漾開來,彷彿波羅的海的微波。
我十二歲那年,家裡終於添了帶玻璃門的新書櫃。但父親的老書架依然立在原處,是森林裡最倔強的那棵老松。某個停電的夏夜,蟬鳴聲格外刺耳,他忽然從喬木區取下那本《唐詩三百首》,泛黃的詩箋背面露出一幅鋼筆速寫:少年時的他坐在槐樹下,斑駁的樹影落在他膝頭的書頁上,「行到水窮處」被畫了紅圈。
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明白了父親對書架的執著。那些書,是他一生的情感寄託。有一次,我遇到了工作上的挫折,心情低落到了極點。回到家,我默默地走進書房,坐在書架旁。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他輕輕地走過來,從灌木叢裡抽出一本《東坡樂府》,遞給我說:「看看東坡先生的一生,他歷經坎坷,卻始終樂觀豁達。」我翻開書,讀著那些豪邁的詩詞,心中的陰霾漸漸散去。」
父親的書架,是一座避暑的森林。在這片森林裡,我感受到了父愛的深沉與溫暖。穿堂風依舊會掠過竹簾,書頁依舊會輕輕顫動,只是那個為我取書的背影,漸漸染上了霜色。讓這片森林的芬芳,永遠瀰漫在我的生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