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楷治 畫/熊妤
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於1930年出生於東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島的聖露西亞。先後以長篇現代史詩《奧麥羅斯》(Omeros)與詩集《白鷺》(White Egrets)獲得92年諾貝爾文學獎與10年艾略特詩獎。若只注意到沃爾科特在詩歌領域的貢獻,也將不能完全領悟一位劇作家詩作中的技藝體驗,換句話說沃爾科特的詩歌具備多幕劇的特質,與其說在讀他的詩倒不如說在觀看他的詩劇。〈六十年以後〉出自2010年出版的《白鷺》,作為詩人晚年最後一本詩集,沃爾科特為我們展現了其過往追求艾倫·金斯堡(Irwin Allen Ginsberg)那大詩人所具備的格調——真實。一種重現現實的真實與接受自我的真實,借由劇場敘事與詩人語氣所呈現的記憶重塑。
沃爾科特於首句便利用佈景與演員的妝容將人物、地點與因果清晰呈現。「酒店」其短暫留存特性(外來性);「輪椅」其作為道具對年齡的強調性,也就是身為一位劇作家對於場景與道具的精準把控。詩歌與劇場仍具備本質差別,沃爾科特清楚知道詩歌的語言應該比劇場更放縱,也就是妝容描寫的細緻程度與場景呈現的關聯「佝僂」「皺折」。並以旁白過度,提醒讀者劇情的開展「為青春生活之火的她」而為了呈現劇場中演員動作的細微強調性,詩人巧妙利用押韻的方式賦予動作意義,「美麗」(beauty)與「本分」(duty)。在進入劇幕轉換時的滅燈與緩慢拉起的幕布為作品保留了氣口與期待,以一種近乎哀怨的語氣呈現緩慢。
從維約堡維珍酒店大廳中我的輪椅里,
我看見,她坐在自己的輪椅里,她的美麗
佝僂如一朵皺褶的花,那我曾認定
為青春生活之火的她將盡其本分
成為永遠的金黃,美麗,年輕
即便我老了。
於第二詩節,沃爾科特的野心與雕琢性完全展露,也就是詩人正在展演一部三幕詩劇,而句號則起到劇幕轉換的作用。幕布開展,彷彿一部攝影機近拍視角將演員妝容體現極致,沃爾科特利用第二幕強調了時間與年齡的關聯「三層下巴」,「皺紋」。此幕的節奏陡然加快,過度旁白「年邁」與佈景同時於首句開始並結束,沃爾科特在這一幕考驗演員本身無對白的演技其實也就是詩人正考驗自己現實呈現的能力。以無對白的動作「瘸著腿」(演員站起瘸腿接近)體現重逢的情緒張力;並再次以押韻呈現拍攝視角與演員眼神「永遠」(forever)與「狂熱」(fever)。詩人以同樣負面,哀怨的語氣將幕布拉起,那長長的氣口仍提醒著讀者,劇作尚未結束。
她有三層下巴,年邁,她震撼人心的
笑容被皺紋網住,但我感到狂熱
短暫的返回我們坐在那里,瘸著腿,憎恨
過往的時間與常規寒暄的謊言。
沃爾科特以詩句行數六、四、六重現了三幕劇的節奏,鋪墊與交代、高潮與轉折、結局。第三幕詩人更有耐心地利用空間縮小來交代時間背景與人物,也就是兩次出現「小小的」(年輕)(small),「波浪」(外來性)與「碼頭」(本土性),同時回應了第一幕開頭的佈景原因,首尾環扣。沃爾科特曾說加勒比海域的詩歌因為熱烈陽光的關係顯得活潑,愉悅;不似俄羅斯文學中那種被冰雪覆蓋的哀傷,換句話說,「黃昏」瀕死的太陽此刻並非美麗的,而是詩人所能想到最大的哀傷。於是長達兩行的過度旁白,讀者得以看見一位詩人坐在輪椅上於舞台中間以一種悲劇式的獨白念誦「至少不會散步」(walking)為這劇作畫上句號。
小小的波浪仍拍打著小小的石砌長提碼頭
一位船夫把我留在橙黃色安寧的碼頭
在黃昏,半個世紀之前,也許更加興奮
因而勃起,她像一頭害羞的小鹿,我暗中跟隨
一段不可能的圓滿;認識我們的人
知道我們永遠不會在一起,至少不會散步。
而在徹底關閉的幕布,沃爾科特以一句與前面所有「真實」的詩句截然相反的抽象式的詩句——一句黑暗中的獨白為這場詩劇作總結。得以窺見沃爾科特所追求的格調,一種張開雙臂接收遺憾(失去的真實)的淡然。
「此刻,對講機裡沉默的刀子將貫穿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