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格調與真實——讀沃爾科特〈六十年以後〉

文/章楷治 畫/熊妤 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於1930年出生於東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島的聖露西亞。先後以長篇現代史詩《奧麥羅斯》(Omeros)與詩集《白鷺》(White Egrets)獲得92年諾貝爾文學獎與10年艾略特詩獎。若只注意到沃爾科特在詩歌領域的貢獻,也將不能完全領悟一位劇作家詩作中的技藝體驗,換句話說沃爾科特的詩歌具備多幕劇的特質,與其說在讀他的詩倒不如說在觀看他的詩劇。〈六十年以後〉出自2010年出版的《白鷺》,作為詩人晚年最後一本詩集,沃爾科特為我們展現了其過往追求艾倫·金斯堡(Irwin Allen Ginsberg)那大詩人所具備的格調——真實。一種重現現實的真實與接受自我的真實,借由劇場敘事與詩人語氣所呈現的記憶重塑。 沃爾科特於首句便利用佈景與演員的妝容將人物、地點與因果清晰呈現。「酒店」其短暫留存特性(外來性);「輪椅」其作為道具對年齡的強調性,也就是身為一位劇作家對於場景與道具的精準把控。詩歌與劇場仍具備本質差別,沃爾科特清楚知道詩歌的語言應該比劇場更放縱,也就是妝容描寫的細緻程度與場景呈現的關聯「佝僂」「皺折」。並以旁白過度,提醒讀者劇情的開展「為青春生活之火的她」而為了呈現劇場中演員動作的細微強調性,詩人巧妙利用押韻的方式賦予動作意義,「美麗」(beauty)與「本分」(duty)。在進入劇幕轉換時的滅燈與緩慢拉起的幕布為作品保留了氣口與期待,以一種近乎哀怨的語氣呈現緩慢。 從維約堡維珍酒店大廳中我的輪椅里, 我看見,她坐在自己的輪椅里,她的美麗 佝僂如一朵皺褶的花,那我曾認定 為青春生活之火的她將盡其本分 成為永遠的金黃,美麗,年輕 即便我老了。 於第二詩節,沃爾科特的野心與雕琢性完全展露,也就是詩人正在展演一部三幕詩劇,而句號則起到劇幕轉換的作用。幕布開展,彷彿一部攝影機近拍視角將演員妝容體現極致,沃爾科特利用第二幕強調了時間與年齡的關聯「三層下巴」,「皺紋」。此幕的節奏陡然加快,過度旁白「年邁」與佈景同時於首句開始並結束,沃爾科特在這一幕考驗演員本身無對白的演技其實也就是詩人正考驗自己現實呈現的能力。以無對白的動作「瘸著腿」(演員站起瘸腿接近)體現重逢的情緒張力;並再次以押韻呈現拍攝視角與演員眼神「永遠」(forever)與「狂熱」(fever)。詩人以同樣負面,哀怨的語氣將幕布拉起,那長長的氣口仍提醒著讀者,劇作尚未結束。 她有三層下巴,年邁,她震撼人心的 笑容被皺紋網住,但我感到狂熱 短暫的返回我們坐在那里,瘸著腿,憎恨 過往的時間與常規寒暄的謊言。 沃爾科特以詩句行數六、四、六重現了三幕劇的節奏,鋪墊與交代、高潮與轉折、結局。第三幕詩人更有耐心地利用空間縮小來交代時間背景與人物,也就是兩次出現「小小的」(年輕)(small),「波浪」(外來性)與「碼頭」(本土性),同時回應了第一幕開頭的佈景原因,首尾環扣。沃爾科特曾說加勒比海域的詩歌因為熱烈陽光的關係顯得活潑,愉悅;不似俄羅斯文學中那種被冰雪覆蓋的哀傷,換句話說,「黃昏」瀕死的太陽此刻並非美麗的,而是詩人所能想到最大的哀傷。於是長達兩行的過度旁白,讀者得以看見一位詩人坐在輪椅上於舞台中間以一種悲劇式的獨白念誦「至少不會散步」(walking)為這劇作畫上句號。 小小的波浪仍拍打著小小的石砌長提碼頭 一位船夫把我留在橙黃色安寧的碼頭 在黃昏,半個世紀之前,也許更加興奮 因而勃起,她像一頭害羞的小鹿,我暗中跟隨 一段不可能的圓滿;認識我們的人 知道我們永遠不會在一起,至少不會散步。 而在徹底關閉的幕布,沃爾科特以一句與前面所有「真實」的詩句截然相反的抽象式的詩句——一句黑暗中的獨白為這場詩劇作總結。得以窺見沃爾科特所追求的格調,一種張開雙臂接收遺憾(失去的真實)的淡然。 「此刻,對講機裡沉默的刀子將貫穿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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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王子125年:在星辰與玫瑰之間,我們遺失了什麼?

文‧畫/黃騰輝 一個來自星辰孩子 一個來自星辰的孩子,125歲了 1900年6月29日,小王子誕生在一顆名為B612的小行星上。他沒有姓氏,亦不受時間拘束。百年以還,他的身影不啻未曾衰老,反而隨著讀者的每一次展閱捧讀,重新滌清一對湛淨注視靈魂的眼睛。1943年,當戰火席捲世界之際,安東尼‧聖修伯里在紐約出版了這本薄薄的小書——《小王子》,一部寫給大人看的童話,一則流浪於宇宙與孤獨之間的靈魂寓言。 在那本書裡,小王子離開他的玫瑰,隨後拜訪六顆星球,遇見六種諳於世故的「大人」:自大、貪婪、逃避、權威、繁忙與冷漠。他的語言純淨如蒸餾過的雨水,發出本質性的疑問,讓我們透過他的坦率與赤誠,照見自己昔日的身影。今年,是這位星辰孩子的125歲生日,而我們這些曾數著他的星星而入夢的讀者,是否還記得他所啟示我們的一切? 儘管歲月流逝,他依舊是那個金髮的小小男孩,捧著他的玫瑰,走過星球與人心之間,提醒我們:真正重要之物,是肉眼所看不見的。(第21章) 馴養:是愛的開始 「你現在對我來說,什麼也不是。我對你也什麼也不是。但是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就會彼此需要。」 ——第21章 小王子的第一個朋友——狐狸,是《小王子》中的哲學家。他只用一種最簡約的語言,就綿綿長長地道出愛的真諦——愛,賦予一切物事與眾不同的意義——世界玫瑰億萬多株,但因你所持續澆灌的唯獨那一朵,那朵玫瑰便有了與眾不同的美燦與意義。至於小王子「馴養」了狐狸,「馴養」不是佔有,而是創造牽絆的過程;是你每天同一時間來到、坐在同一個位置,於是我的心開始有了期待與歸屬。 狐狸的話,像從遺忘的井口深處,重返迴盪的流金語言。馴養,是一場漫長的等待;是因你每日如常地來到,我的靈魂便被你雕刻出形狀。正是這份期待,使你從所有的人中脫穎而出,成為我生命中唯一。 在現代,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能迅速地透過網路或各種方式建立,卻也相對容易無聲斷裂。我們習慣了即時反應當下情緒,卻害怕情感上的深度依附。社群網路讓我們同時擁有眾多對話視窗,卻罕有真正被「馴養」的關係。正如叔本華所說:「親密是一種冒險」,而我們,在追求效率的世界裡,追求親密關係,亦加重了冒險的成分。 荒謬成人:被數字擠壓的靈魂 「大人們總是喜歡數字。」 ——第4章 小王子的旅程,可謂對成人世界的溫柔控訴。他遇見的不是智者,而是被數字所圍困的靈魂。國王統治空無一人的領土,商人日夜數著星星的數目,地理學家則坐在桌前,從未親眼見過真實的風景。 波特萊爾在《現代生活的憂鬱》中說,大人將靈魂分割為面具與角色,最終卻忘記自己是誰。而赫塞更直言:「社會的正常人,往往只是成功壓抑自我的人。」當數字變成衡量的標準,我們是否還能記得玫瑰初綻顫動的香氣與靈氣?   用心去看:靈魂的知覺昇華 「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第21章 這句話,是狐狸留給小王子的非凡贈禮,也是一場感知革命——在世界視覺化的今日,螢幕提供了一幕又一幕的圖像,卻未必能夠帶來心靈層面的深刻理解。 我們觀看太多,體會太少。 赫塞說:「內在的眼睛,總比外在的更誠實。」柏拉圖早已警告過我們——那些投映在牆上的影子,只是虛妄的幻像。小王子的啟示,是要我們用靈魂之眼,重新鑽摩對世界的高度敏銳度。唯有用心去看,世相才不再是浮光掠影,而是深入情感層面的相遇。 孤獨與存在:與自己相逢的沙漠 「人們哪,也在火車裡奔來奔去,卻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 ——第22章 飛行員墜落沙漠,在一片沉寂中遇見小王子。這場邂逅,是「孤獨」所給予的禮物。小王子的旅程,向來不屬於征服之旅,而是存在的真實尋索。他不惜跨越星球,只為理解何為「我」與「你」。 赫塞在《悉達多求道記》中寫道:「靜默與孤獨,是靈魂真正誕生的時刻。」而叔本華視孤獨為哲思的搖籃。然而,直至今日,孤獨漸漸被社會視為失敗的象徵。於是,我們永遠在線,卻與內在斷訊。 眾聲喧嘩之中,我們是否還願意走進沙漠,只為聽見那口井的迴聲? 地球是我們的B612 「這很麻煩,但我必須做。因為這是我的星球。」 ——第9章 被命名為B612的這顆渺小星球,是小王子生命的全部。他每日清理火山、拔除猴麵包樹,不為任何功利價值,只因他將之珍視為責任。而責任,帶著緩慢而鄭重的儀式感,正是愛的另一種面貌。 赫塞說:「自然是我們的母親,不是我們的奴僕。」但現代人已將地球視為開發對象,而非共生之體。小王子的日常,是對永續倫理最純真的詮釋。他不需要科技,也不談減碳等生態議題,他只是純粹而深刻地愛著,照顧著。 而我們呢?我們是否還記得地球也是我們的B612? 童年與記憶:詩的源頭 「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孩子,只是,只有少數人記得。」 ——第1章 這句話,是整本書最溫柔的諷刺,也是最深的警鐘。我們都曾是小王子,也都不知不覺成長為「大人」,丟失了童心與初衷。我們學會計畫人生、撰寫履歷,卻忘了如何為一朵花靜候日出。 波特萊爾稱童年為詩的本鄉,赫塞說:「童心,是靈魂尚未受傷的原型。」文明的進步,若以犧牲童心為代價,那麼,我們所謂的成熟,是否只是一種空殼、虛設? 真正的成長,是能在理性中,依舊留住那一滴始終未曾蒸發的晶瑩淚水。 星星與死亡:當愛化為永恆 「這不是真的死亡……你會看到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在笑。」 ——第26章 故事的尾聲,小王子讓毒蛇嚙咬自己,於是方回到他的星球,回到玫瑰的身邊。對於死亡,他不恐懼,亦無所謂悲傷,因為愛從未中止。死亡,不過是形體的沉睡,而愛是恆星,將在星辰中繼續閃耀光輝。 叔本華說死亡是意志的停頓,赫塞說它是靈魂的返回。而小王子,只是回到了那朵嬌柔的花旁,回到一個從未結束等待的地方。 我們是否願意再次成為小王子? 125年來,小王子以柔軟卻堅定的語言,穿越時間與語言的藩籬,觸碰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靈魂。他不啻是童話人物,而儼然是一種存在方式:用心去看,真摯去愛,誠懇去問,勇敢去活。 而今的世界,似與他的價值觀愈行愈遠。演算法決定我們看到什麼、相信什麼。大量自四面八方湧來的訊息如洪流,吞沒我們對安靜與等待的能力。愛成了貼圖與符號的組合,夢想被績效衡量,人生如計畫表般緊湊卻空洞。 孩子們往往尚未學會仰望星空,便已被教導如何競爭與比較。我們自己,是否也在職場與現實的拋磨下,漸漸遺忘了當年那隻狐狸的眼神?社群平台總是鼓吹「曝光」,相對地,我們遺忘了何謂「深刻」;大數據教我們「預測」,卻從未回答:「你是誰?」 你是誰?你的初心是否依舊? 在這樣的時代,小王子不只是一本書,更是一種信仰的遺緒。他提醒我們,玫瑰仍需守護,狐狸仍在等待,星星依舊會眨眼。 「當你仰望星空時,如果你想念我,請記得,在其中某顆星星上,有一位小王子在笑。」 ——第27章 這笑聲,是星辰的召喚,是童年的餘音,是靈魂深處尚未熄滅的火焰。 我們是否願意再次成為那位不惜穿越星球,只為一朵玫瑰而流淚的孩子? 在小王子125歲的今日,願我們不只記得他,而是重新活出他所寓言的一切——單純、愛、責任、意志,以及那份堅強起來而不致丟失的溫柔。 關於藝術家|黃騰輝 Robert Huang 黃騰輝,1959年生於臺灣花蓮,畢業於東海大學,並取得北京清華大學美學碩士學位,美學博士候選人。他的藝術旅程始於對生活的深刻凝視,從花東縱谷仰望星空的童年記憶,延展至國際舞台的詩意創作。1980年代,他參與創立台灣首個社區總體營造計畫「理想國」,以文化介入生活空間,成為地方創生的先行者。1990年,黃騰輝創立以玫瑰為主題的英式下午茶品牌「古典玫瑰園」,開啟台灣文創與餐飲美學結合的新局,至今仍深具代表性。他是第一位登上國際VISA與JCB信用卡封面的華人藝術家,同時也是備受推崇的瓷器設計師。曾受邀為英國皇室瓷器品牌創作,包括威廉王子大婚紀念系列,作品為全球藏家所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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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櫻花的覺知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終於發現櫻花 年年盛開有其原由   它聽過病態的愛國主義 聽過戰爭和鮮血 聽過年輕士兵和櫻花的詩句 所以年年笑,年年艷麗 年年哭倒   我的孩子不曾和我談過櫻花 今天他又穿上迷彩裝準備去募兵 跨過門檻時回頭淡淡笑著 他愛國家勝於自己 我愛他,勝於國家和自己   「我生他,不是為了送上戰場!」 一位母親這樣呼喊著 「我也不是!」我暗暗在心底說著   窗外的櫻花啊 妳落成春天的時候 我正在屋內安靜煮雨 身逢亂世,我無話可說   關於暴雨來襲及凋零 於櫻花是一種覺知 於一個壯年,是責任與面對 於一個衰老的母親 則只剩下難以抵抗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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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詩人筆下的春天

聆聽春的訊息 文/向明 畫/黃嘉慧 春天又快來了!看著這萬物復甦的新氣象,不禁想起對這四時更遞最敏感的詩人筆下,會是怎麼樣的反應!首先我就想到了上世紀三0年代即已成名,和我們早年來台的詩人紀弦大老是同輩,且極早即是現代主義提倡者的老詩人徐遲。他曾有一首詩名為〈春天的村〉子是一首極小號的短詩,一共只有六行,大概就是現在所稱之的「微形詩」。詩如下:     村夜   春夜   我在深深的戀愛中     春天的村子   雪飄著也是春天   葉飄著也是春天   徐遲是一個極為浪漫的詩人。七老八十還愛穿花襯衫,擁著年輕的女孩子跳貼面舞。老來且還迷上電腦,以電腦寫詩,創作小說,可說走火入魔到了極點。結果在1996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竟然迷迷糊糊的從創作的虛擬實境中破窗墜樓而死!死前還對朋友說他正進入十二歲的「青春妙齡」。由於他始終懷著這樣一顆不老的心境,他這詩也有著新鮮的意趣,所以他會寫出春天的村子「雪」飄著也是春天;「葉」飄著也是春天,意思是只要心情好,在戀愛中一切都是如春天一樣美好。這就正吻合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那句「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詩人的主觀可以做到反常合道的妙處。寫出不同一般的詩。 現代詩人非馬曾出過一本〈非馬的詩〉。其中有九首寫春天的詩,每首都採不同角度進入,都有突出的創意,絕無陳詞的套用。像一九八一年六月所寫〈鳥。四季〉中的〈春〉,便匪夷所思的出現驚人的意象:     你若想知道   這明媚的日子裡   樹林與樹林間   最短的距離   任何有輕盈翅膀的小鳥   都會嘰嘰喳喳告訴你     不是直線   這首詩看起來比徐遲的〈春天的村子〉更跳皮。更反常,來得更故佈疑陣。細究起來,這答案是非常合理的。暗示這春光明媚的日子。樹木都開始枝繁葉茂,不若冬日的空曠,飛鳥可以直來直往,現在必須繞道而行,當然就不是直線了! 我在古詩中讀到過在單一詩中,句句全落在「春天」這一主題上的詩。譬如梁元帝的那首十八句五言體的〈春日〉: 「春還春節美、春曰春風過、春心日日異、春情處處多、處處春芳動、日日春禽變、春意春己繁、春人春不見、不見懷春人、徒望春光新、春愁春自結、春結誰能申、欲道春園趣、復憶春時人、春人今何在、空爽上春期、獨念春花落、還似惜春時。」 像這樣句句都落在同一主詞上的詩,通俗得像雜詩中的頂真格,雖用了很多心思在求變化,但總覺得類似拼湊,缺乏新意。此詩讀到的機會甚少,現在披露在此,不過是供大家看看從前深宮中的帝王是多麼的只會享受權位,而一點也不知四時的更遞是多麼的有聲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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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記憶鏈結與拱形負重

文/王信益 畫/王羅密多 01 「有些物質承受過重的力,會產生形變,一種肉眼可見的變形;有些物質則不為所動,肉眼無法覺察,卻忽然蔓生裂痕,應聲碎裂。 於是便有一種弔詭結構的誕生──拱形:一種先彎折自己,以便承受更大的力的結構。 當有垂直的力向下壓時,比如:直直落下的大雨,永恆站樁的稻草人,成群飛蟻環繞的燈柱。這時的拱形結構,經受著這些重量,便會產生一股水平的推力,為了免於崩塌,還需撐持住這股推力。」 02 我的左肋骨下方是凹陷的,那是我年幼約莫小學時,來自於一場浴室的意外,垂直地跌落,跌撞了肋骨。容我隱去跌撞後發生的片段,創傷不值得一提,不能再那樣反芻了。 當我精神萎靡時,在家中日式地板昏暗的燈光下,父親帶領我練氣功,他說:「哈氣,把濁氣吐出去。」母親響亮的長嗝,使我嚇一跳,我是個容易受到驚嚇的孩子,小時候有次夜深,我很害怕,再再不敢撫觸我左側──凹陷肋骨裡的心臟,總覺得它會停而我會死,父親伸出他的手臂讓我枕著,跟我說睡不著沒關係,明天還是會來的,我的呼吸越顯急促,那一晚我覺得我會死。 我總在胸口肌肉隱痛時,引發死亡的恐懼,直到現在將手放在空蕩心窩裡,還是覺得恐懼,我不明白恐懼究竟從何而來,為何與我鎮日赴死的意念相違背。 03 那一年我國三,烈烈的夏日,祖母犯太歲,卻執意回老家,她想去她一生信仰的小廟,為神明敬茶,我和祖母在經過一個葬禮時,失去了意識,等我恢復意識時,看見祖母正衝向老家對面的電線桿,於是我們雙雙跌落,祖母摔斷了大半肋骨。 那時,每日早晨我騎著單車,替祖母敷藥。有一日晚餐前,祖母喚我到房間,袒露出她下垂的雙乳,我替祖母敷上藥膏,那也是一對拱形。 再有一次,過年過節,老家頂樓的神明廳,父親下樓和祖母說:「媽,爸有話跟你說,要你上來一下。」祖母語氣堅硬地說:「他那麼厲害,為什麼不把我的腳治好。」 我記得那一幕,祖母單手拄著樓梯的圓木,雙腳是一對彎折了的拱形,片刻間,大家卻都沉默以對,我忘記祖母的表情了,只記得祖母最後沒有上樓。 祖父走後,祖母迅速地蒼老下去,也比以往易怒。牙齒、雙腳紛紛退化,不過任誰勸說也不願意治療。祖母仍執意煮晚餐,昏暗的門廊裡,那雙越顯緩慢的拱形,落寞的身影。 記得堂姐結婚時,鬧熱的會場,祖母推遲著不願意上台,祖母說:「人老了,拍照起來不好看。」 印象中的祖母,從未看見她落淚,就連那場車禍,肋骨斷了大半的祖母。 唯一一次,在祖父的喪禮。 04 那間和室的房間,母親會喚我起床,我們到附近的小學練氣功,我們先走幾圈操場暖身,並將隨身的袋子掛在一棵清瘦的樹上,那是冬日早晨,晨中有微微的霧氣飄浮著。 父親跟我說:「將足心拱起來,抓地,像樹根一樣,將地心的能量往上帶到督脈。」行氣結束時,父親的手臂總會結滿,粒粒汗珠,明明是寒冷的冬天。 那些汗珠使我想起,常常是冬天,父親看我神情不對,會點上檀香,站穩馬步,用盡全身內裡的氣流,一雙燙熱的手,指尖飽漲,一股暖流注入我空洞的胸膛,我的心不再躁動不止。 那時父親的手也是一個拱形。 05 母親總笑說:父親年輕的時候和你的身形一樣,慣性駝背。母親何嘗不是呢,姐姐曾經也是,而現在,則是脫胎換骨了。 有一次,我從花蓮返家,那是凌晨兩點,父親睡眼惺忪,責備我怎麼那麼晚睡,門廊的燈昏昏暗暗,我看不清楚父親的面容,父親骨架的拱形更加彎折了,宛如一株黃昏雨後的芒草。 每當我回家要遠行花蓮時,父親總叮嚀我「氣功要加減練」。我在遠方的花蓮,曾經仔細撫觸過一株芒草,乾枯的或柔韌的,芒草。但我再也想不起,似乎沒有,我從沒有撫觸過,父親那和我極其相仿的拱形。 父親和我的骨架都是一個拱形。 06 有一次,祖母在自家種的番薯葉裡加了甜醬油,我抱怨著怎麼那麼甜,母親亦是,父親從不違逆祖母,他知道這是祖母的法則,但那次聽父親轉述,祖母受傷又賭氣地跟父親說:「大家是在嫌棄什麼,煮給你們吃,加個甜而已,不只你弟,連你也嫌棄喔。」 我想起那彎折的祖母的雙腳,不願治療的祖母,祖母的雙腳也是一個拱形。 除了在後來的催眠場景裡,我們相擁,在那當下,祖母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我的左下方肋骨凹陷的拱形,摔斷肋骨後的祖母──替她敷藥所見的那對下垂的拱形。 在後來長大的時光裡,我們再也沒有擁抱過了。 07 忽然想起T的那些話。 那時T遭遇困境,然而T與我聊得更多的是──他遭遇的困境以外的事,T聽我說起祖母的事,我們在吸菸區,T將菸霧斜斜地,往蒼白的街燈吐,沉默了片刻,他說:「比起祖父母那輩,他們那個時代要擔負的包袱,我們容易得非常多,只要跨出那一步,而且他們所剩的時間也沒有多少了,下次或許你可以試著去擁抱。」 那時,暮色隱隱暗下來,比起我抑止不住的眼淚,比起我,我知道T抗抵了更大的力,T的眼睛也是一對拱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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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間奏曲 殘餘的正是肥沃之初

衷心 文/柏森 畫/盧博瑛 春天的糜爛狀態一路從窗外延伸至我的睡眠。有時我會耗費一整個早晨,醒來後便只是凝視光線在空氣中,像油畫那樣刻意被強調的筆觸,塵埃漫天,旋轉旋轉著。 這是我的安心來源。 有回朋友問到最初記憶,他說人都有一個對世界的第一印象,從我們初生開始便有的強烈感受。它會伴隨成長過程,在某些時刻你感到相似、重疊的部分便會再現那記憶。 仔細想想,自己最初的記憶就是光。 後來和家人聊天時,聽說小時候的我非常難哄入睡,對周遭環境總是睜大雙眼,捨不得一刻分神那般。 由於家近機場旁,這裡的房子並不高,時常會看見從機場那側透過來的照明。那是引導飛機降落的遠光指示。阿公說,為了讓我入眠,他偶爾抱著我撫在胸肩上,搖搖晃晃地,我的眼睛直直望著那些閃爍霓燈,漸漸睡去。 而神秘連結我的心思。 彷彿最初記憶老早就在等我前去,根深蒂固,伴隨歲月。 * 梵谷在作畫時曾認為印象派所要表達的事物已被訴說完畢,他探尋般提出想像,除了畫出眼睛所見之外,在眼睛之後的,是否也能再現於畫布上。 眼睛之後的,便是心靈。 我總感覺好奇,在幾乎什麼都能被除魅的時代裡,光線彷彿仍保有它的神秘。雖然從科學角度人們已經知道光除了自體散發之外,要不就是折射他者光芒而一同閃耀。 梵谷筆下的星夜或是夜裡的咖啡館,其中對光的描述線條粗獷且流動感十足。 記得在某篇文章中曾指出,假如來源無誤,那麼梵谷所表現的光線其實相當接近目前所觀測的變化狀態,同時具備粒子與波伏的特性。 過往被視作精神過度敏感的梵谷,竟在光之中有如此精準的察覺。不可思議地,是因為客觀條件、觀察自然,也從心靈主體的意識震盪出「光」的形象。 * 上個月中看了電影《青春末日物語》,其中一幕神似楊德昌的手法,在空音央的導演裡卻讓這手法轉換出新意味。 並且這部電影運用「光」的語言去推進劇情,光移動時色彩跟著交錯,情緒附著在內。這是一部近期讓我有所喜愛的作品。除了導演的大膽,我想更多還有不害怕直白的勇氣。 當劇情走至學生們抵抗著校園體制(而背後延伸的是個人和集體的力量抗衡),裡頭交鋒各種漫談如日常的思想衝擊,微妙地透過青春這個普世的隱喻,帶出那些想說、想做卻老早被放棄再說的話和事。或許陳腔濫調,或許我們總想挑戰看似艱深的命題。 然而在空音央的方式下,整部電影就如青春正盛的學生們一樣,生澀可有無限活力,對世界提出直接的疑問──什麼是暴力?什麼是喜歡?什麼是自己與社會?什麼又是未來? 看電影的當下我忽然進入導演的不刻意,我想那是花了許多力氣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因為一切自然而然,卻又深思熟慮。 光的明暗在畫面中被聚焦著。 四人小組的主角們發生爭吵時,有人手裡緊握的燈具一時間滑落,晃盪的光線牽扯出爭執本身,觀眾看不見拌嘴的兩人,只能從牆上映照的影子猜測他們的距離和肢體。 又,在故事後半有幕因受到敲動而搖晃的吊燈,光左右來回,有人用手去擺正了它,一切又從不平穩裡看似回歸平靜。 * 電影印象深刻的是學生一遍遍抱怨現世不公,到處充滿激情的失落,好像未來不值得期待,像是,最壞的年代早已實現,而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種失敗。 我說,電影不害怕直白本身,是因為它可以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它所想闡述的思想──好好地說完一句話。 那句令人感動的話,並不多麼掏心掏肺或者故弄玄虛。 劇情裡,當學生對所處時代的消極連續表現,這時他的老師僅僅是感嘆地說著:「可是,你們還是要對自己的世代多點信心吧。」 我心想,是呀,其實不難懂的。 對自己的世代信心,意味了依舊有期待會發生。 猶如前面所提到被擺正的吊燈,我們何嘗不是在練習維持那大震盪之後的平衡。搖晃的幅度會漸弱,然而回到最初,還是有什麼不屈著努力發光照亮這時空。 * 最初的記憶大抵就是一生的隱喻。 這陣子的所有焦慮具象且無法再逃避,我端看那些不適陷入沉思。很偶爾時,我們會迷失方向,待在重複之中無力自拔,而逐漸習慣自己其實沒有能力、沒有可能。 若說對應著光,則必定有陰暗。 不過,深深從心裡的聲音說出來,我想最為重要的,可能是剛開始有一種發現原來自己還能做到的悸動。 人將要回歸自身的心靈如孩子一樣尋覓,同時也需要意識到我們有足夠的心智能夠成長、茁壯。 許多事大抵如此,悸動的最初。 那份感覺要牢牢記住,很多時候會被這份感覺拉回,就算是很簡單、純粹的動力,它都會一直陪伴著你。 你總是比你所想的更有力氣。 而那些使我們可以走下去的,一日一事的力氣,是因為我們還有什麼不肯放棄,那如此珍重之物,乃至要對自己有信心等等。 最初的悸動,是你陪伴著你自己完成記憶,面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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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當代詩話/橫軸與縱軸的牽引

天黑黑唄落雨 文/簡政珍 畫/卓美黛 李歐塔(Jean-Francois Lyotard )說:「藝術家和作家,以沒有法則來規劃將要完成的法則」。 當代詩創作似乎在沒有既定法則的約束下,展現創造力,但被懸置的本質在被遺忘的過程中總在非意識的狀態下和意識拉扯。 潛藏但深深滲透詩人意識的本質是一種詩的矜持,雖然也許詩人平常並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 縱軸所顯現的意義,就是詩的矜持,來自於歷史和不同時空,而變成心靈的基礎。 沒有橫軸所顯現的當代時間,不能成為艾略特所謂的傳統詩人,但是沒有縱軸,傳統和歷史感更失去落足的基石。所有詩人的自我矜持都變成他歷史感的一部份。 所謂的當代性是以縱軸牽引橫軸來銘記詩人的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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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游明朝島國「文化」大革命

文/吳守鋼 畫/劉志飛 (一) 《西遊記》的作者是誰? 吳承恩! 這還用問,小學生都知道吧。不過,吳承恩一說成欽定,托福於魯迅,說是信口雌黃有損他的形象,最多屬一家之言吧。同樣魯迅認為《西遊記》里沙僧的原型應該來自《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裡一個叫深沙神的,是否也有點……,就好比近視眼的爸爸把絲瓜看成黃瓜,在一旁的媽媽可以糾正,而子女是不敢多嘴的,這就是權威的魔力。 唐僧前往天竺取經的路上,在沙漠遭難。救他的是神沙大王,即大般若經的守護神,觀音菩薩的化身,水神。其實,沙和尚=深沙神=神沙大王是同一個人。 這在島國為一般常識,根據自佛經來;而中原也許沒人會搭理。中原的印象來自小說,覺得沙僧是玉帝的捲簾大將,觸犯天條而貶出天界,然後在流沙河興風作浪,最後被降伏,與悟空、八戒為伍。 所以,魯迅的沙僧=深沙神之說,俺估計是他在東洋留學時,偶然拾到的一個皮夾子。 卻說東京西面就有這麼一座叫「深大寺」的名寺古剎可供探幽。 昔時,小伙子與近鄰的姑娘陷入了情網,但是,姑娘的父母怎麼也不願讓愛女出嫁,於是就把女兒藏在了環湖皆水的小島上。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舟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小伙子自覺修行不夠,傷心至極的同時,驟然想起了伴唐僧一起去天竺取經的深沙神來,並求助他的幫忙。深沙神聽後一口答應,變成一隻靈龜馱著小伙子來到島上見到了姑娘。 雙親無奈只得應允。 此後,小伙子與姑娘不僅同船,而且共枕,讓生下的小小伙子聽了父母的這段結緣故事深受感動,發誓要出家為父母還願,不僅如此,修行完之後還在這塊土地上建起了這座寺廟,取名「深大寺」。 一個美麗的傳說。 不只傳說美麗,這座寺廟的周圍也很幽美,所到之地盡是綠茵繁茂,涉足之路處處有清泉汩汩。古剎雖然地處大都市,卻無嘈雜喧囂,是田園,又勝似田園。環繞著寺廟,還有多家蕎麥麵店、糕團店、植物園,可供坐下充飢休憩。 這座「深大寺」建於天平5年(733),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歷史。 但是,寺廟也經歷過一場不小的「文化」大革命,當然,波及的不僅是這座寺廟。 (二) 很久很久以前的島國有如一個大村莊。 大村莊裡有無數的小村莊,好像密封的鐵罐,芸芸眾生生在斯,葬在斯。為維持村莊裡新陳代謝並能依序良性循環,就把生殺大權塞在了村莊裡的那些光頭光腳不沾葷腥不娶大娘子的和尚手裡了。雖然這塊土地上宗教無數,但是,拜外來的和尚,即佛教為老大,次之是神道……村莊裡的和尚與寺廟,類同於警察、派出所或醫院,能決定一切。接生之後報戶口,送葬之前進棺材都由他們來操作。 大村莊裡的小村莊還規定「一村一寺」,同一塊地方,既有釋迦佛陀,祗園精舍,也有天照大神、八幡神社。佛陀與天照大神在同一個屋簷下睡,同一個大鍋裡食。雖然祖宗不同,自古卻和平共處無原則,不,有原則,可以互相替代,互為化身。神道僅是化身,俯首於遠道從印度經過中原,路過半島,然後開門上山進來的佛教,真正是外來和尚才念經、念真經,所以,總是以和尚為主,神道為輔。 但是,明治了,維新了。 新政府要讓自己站穩腳跟,先捧神仙,後樹天皇,如此這般自己才能從楊柳變松柏,常青不衰。道理明確了以後,一道聖旨,讓寺廟與神社分離,佛像、佛俱全滾蛋,天下由神社一人獨佔,因為天皇本家是神道,該護著點才行。 下面很心領神會。說要讓神社與寺廟分手,神道做大,和尚做小,便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啦。把寺廟廢了,佛像毀了,和尚尼姑還俗了。 這就是開始於明治初年(1868),一直到明治9年(1876)一共8年的「神佛分離」。結果成了全國上下「廢佛毀釋」的大運動,佛教、釋迦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腳。 史載:江戶時代近9萬個寺廟拆毀了一半,其中屬明治維新急先鋒的地方完成得最徹底: 例如,西鄉隆盛的故鄉鹿兒島,原來有寺廟1066個,之後0個。 高知縣,坂本龍馬的出身地,613個中毀了3分之2。又例如,奈良名剎「興福寺」裡的國寶「阿修羅佛像」斷了臂不算,矗立著的「五重塔」僅25日元(時值如今的1百萬日元)被拍賣,目的是要拆下塔里的鐵裝飾拿去修橋造武器。因為拆除沒有拆除費,不能搭腳手架,所以,這買主就想一把火燒掉,遭到四周的反對,才死了心,也因此「五重塔」僥倖保存了下來。甚至原被視為「神的使者」的奈良街上的鹿也被宰殺後放在鍋裡煮了起來。 一時,大村莊裡的小村莊處處對上逢迎,對僧侶反感,熱衷於新東西,廢除舊東西,破舊立新。富國政策讓寺廟成了犧牲品,用寺廟的財力物力走向現代化:建學校,鋪馬路,造橋,真正實現了和尚們的夢想:助人為樂,勝造七級浮屠。 同樣,東京西邊的這座古剎「深大寺」也在所難逃。 其中有一處叫「神沙堂」是鎮守這個村莊的神祗。新政府讓神社與寺廟分離的政令公佈以後,門前的牌樓先被撤走,使之完全失去了鎮守的功能。隨後,「神沙大王」的神像也被搬移到了別處,從此,不再有人來燒香拜佛,不久荒廢。 而且,其中的一個小寺院「多聞院」,把寶殿獻出來改成小學的校舍,為重視教育的近代化計劃作出了貢獻。 (三) 一路向西。 「文化」大革命中,各地保存了多少年的漢籍也從書架上卸下,廢紙一般論斤定價送到廢舊物品站去了。所以,也讓當年公差來日的舉人楊守敬(1839-1915)帶了大量在中原已經散佚的古書古籍回國,白白地賺了一票。 部分資料引自: 1.《仏教抹殺 明治維新寺院破壊》鵜鶘秀德著,文藝春秋2018年出版 2.《日本訪書志》楊守敬為著,190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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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一根銀簪子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一根銀簪,埋在心中最深處 埋了四十年,成為暗夜觸動傷心的凶器 你不能握它,一握就是炭火 你又喜歡深情觸摸它 至美,如時光摺起的舊痕 輕輕觸摸即有錯覺的昇華 望著川流的車輛 站在不語的街角是沉默的孩子 坐在龍鍾的古厝漸漸老邁 靠著想念孩子度日的是母親 日新的台灣 月異的湖南省桃江縣 城市的光,髮間的銀簪 那些跳動的記憶像月亮退潮 只剩耳邊,一聲簪落的聲響 靜靜看完《銀簪子》紀錄片 我終於明白 在生命的湖裡,最生動的不是魚 而是光影中折而不斷的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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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 通體銳利的動心 之二

文/蕭宇翔 圖/柯適中  這樣的他,本該是纖敏體察的才華洋溢者,卻對自我與他者的人性弱點,橫加暴露,甚至放大猜忌為永無止息的蠻橫敵意。這樣的他,冥頑不靈地執行著,種種格格不入,環視睥睨,甚或小規模的驚世駭俗。這樣的他,簡言之,是青春期的失敗者,因為無以復加地失敗了,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只能無限加碼,以求延長這個被稱為「青春期」,其實只是人生過渡階段的,「認知失調」過敏反應。 這樣的他,一名疲於世事的才華洋溢者。巧累於理,俊傷其道。 這樣一個,木心說,「有著獨特的性格、獨特的思想、獨特的行為的人」,一旦「沮喪」,便毫不假借的直接與歷史和世界的經緯度相對,進而他不能不置身於宇宙的整個時間空間的觀念裡……他失重,他失值,不論他是偽金幣真金幣,際此一概無用。他失去了那所謂真善美的憑藉,他便形銷骨立—— 更古早以前,人們對人性高貴之處仍然懷有那種驕矜自持,或即至少輕描淡寫地,勉力維繫著一種「成為真正的人」的尊嚴:去喝斥,或原諒這樣的惡童,而惡童或將在此原諒或喝斥中,如強光曝曬,低頭掩面,心緒因羞慚,而洗滌一白。 更古早的人們,依然動心於「眼前這個惡童,曾經是我自己」的悲憫。這「無數次知人之明」後的「再一次自知之明」,千百次,無數次,且永遠無懼於,下一次,再一次。 於是這「通體銳利的沮喪」將不再是沉鬱巨劍,而可以作為冰刀,遊走於腳下易滑的冰面。富於層次並且反覆驗證的「知與動心,沮喪和悲憫,喝斥或原諒」,作為內界與外界的靈活媒介。 無數次的知人之明,其實是無數次的自知之明。那惡童何嘗不就是自己。 漫畫《驀然回首》主角因那「曾一同創作而終於拆夥的摯友」驟亡,而發現比「人生朝露與世界的敵意」更初級也更貼身的領悟:創作的虛妄。要是當時沒有推開那扇「一同步向創作之路」的房門,若當時,我們對藝術沒有這些苦苦強求,對方也就,不會死於那場藝術學院裡,「抄襲崩潰者持棍冤假錯殺」的災難了。 他因摯友之死而墮入現實濃霧外,天藍濾鏡的想像:若我們不曾創作,人生軌跡各自運行,又會以怎樣的形式相遇?在那樣一個清澈爽朗的雪天…… 懷想完畢,房門推開,摯友的遺物塵封未動,他只帶回了一張「空白」的四格漫畫稿紙,回到自宅,貼在書桌窗前,繼續作畫,直到黎明升起。那「空白」,實則是他對冤錯世界,與自我冤錯,無限推想辯證後的:強光曝曬,低頭掩面,心緒羞慚,洗滌一白。 自知之明。通體銳利的沮喪,已經打磨如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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